到了三个礼拜的末尾,我已能够走出我的屋子,在这所房子里随便走动了。我第一次在晚间坐起来的时候,请凯瑟琳念书给我听,因为我的眼睛还不济事。我们是在书房里,主人已经睡觉去了。她答应了,我猜想,她可不大愿意;我以为我看的这类书不对她的劲,我叫她随便挑本她读熟的书。她挑了一本她喜欢的,一口气念下去,念了一个钟头左右;然后就老问我:
“爱伦,你不累吗?——现在你躺下来不是更好一些吗?——你要生病啦,这么晚还不睡,爱伦。”
“不,不,亲爱的,我不累,”我一次又一次回答她。
看到我只是坐定了不动,她又换了一个花招试试,做出对她正在干的事儿已没有劲了,到后来索性打哈欠了,伸懒腰了,还加上一一
“爱伦,我累了。”
“那么别念啦,聊一会儿吧,”我回答道。
那可更糟了。她又是焦躁,又唉声叹气,又看她的怀表,也直到八点钟,最后她回房去了,看她不停地揉着眼睛,和她那不乐意的、沉闷的脸色,想必是她瞌睡极了。第二天晚上她仿佛更不耐烦了;第三晚,她本该来陪伴我,却说是她头痛,就离开我走了。我觉得她的神态有些不对头,我独个儿待了好一会儿之后。决定去看看她是不是好些了,想要她下来躺在沙发上,别待在楼上一片黑暗里。楼上哪儿能看到凯瑟琳的影踪!楼下也看不到她。仆人们都一口说是没有看见她。我站在林顿先生的门前听听,里面静悄悄的。我回到了她的房里,吹熄了蜡烛,坐在窗前。
天上照耀着一轮明月;一层轻雪铺覆在地面上,我还以为她偶尔想要到花园去散散步,让头脑清醒一下。我果然发现有一个人影在沿着林苑的篱笆内侧爬行着,但此人不是我的小女主人。当那个人影儿走进亮处时,我认出那是我家的一个马夫。他站在那儿好一阵子,穿过园林望着那马车道,然后迈着快步走去,好像他发现了什么似的,立刻又出现了,牵着小姐的小马。这不就是她吗?才跳下马,走在马的一边。那个马夫牵着马鬼鬼祟祟地穿过草坪,向马房走去。凯蒂从客厅的落地长窗中走了进来,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溜到了我正等着她的地方。她轻轻地关上了门,脱下了她那双沾着雪的鞋子,解开她的帽子,却不知道我正暗中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正要脱下斗篷,我一下子站了起来,出现在她面前,她惊惶失措,呆住了。她发出了一声含糊的叫喊,就站在那里不动了。
“我的好凯瑟琳小姐,”我开始说话了——我忘不了她最近待我是那样好,因此即使想骂她一顿也硬不起这心肠来。“在这么个时候,你骑马到哪儿去啦?你干吗要撒谎哄骗我呢?你去哪儿啦?说呀!”
“到林苑的尽头去了,”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扯谎。”
“没有去别处吗?”我盘问道。
“没有,”那回答只是在喉咙里打了个滚。
“唉,凯瑟琳呀!”我难受地嚷道。“你知道你干了错事啦,要不,你也不会硬着头皮踉我说假话啦。这使我很伤心。我宁可害三个月病,也不愿听你存心编一套瞎话。”
她向我扑过来,搂住了我的脖子,失声哭了起来。
“噢,爱伦,我真怕你生我的气呀,”她说道。“答应我,别生我的气,我就把真情实况都告诉你。我不愿意瞒着你呀。”
我们在窗台上坐了下来,我叫她放心,不管她的秘密是什么,我也不骂她一一其实,不用说,我也猜到几分了;于是她这样开始道:
“我是到呼啸山庄去了,爱伦,自从你病倒以后,我没有一天不去,只有三次,在你能出房门以前没去,以后有两次没去。我把一些书和图画送给迈克尔,叫他每天晚上给我把敏妮准备好,以后再把它牵回到马房去。你千万记住,不能责备他呀。在六点半时,我就到山庄了,通常待到八点半,然后骑马赶奔回家。我去那儿不是为了好玩,我总是感到很苦恼。我也有难得快乐的时候——也许一个星期有那么一回吧。起初,我料想要说服你允许我对林顿守信用——我们离开他的时候,我约好了第二天再去看他——那可得费好大一番口舌呢。可是第二天你躺倒了,再不能下楼了,我就逃过了那场麻烦。那天下午,迈克尔给林苑的门重新上锁,我弄到了钥匙,我又跟他说了,我的表弟盼望着我去看他,因为他病了,没法到田庄来看我,而爸爸又不会让我去那儿;接着我就提起小马,跟他商量。他喜欢看书,他又打算成家,不久就要离开这里了;所以他就提出条件,如果我肯从书房里拿出书来借给他,他就照我的意思办;可是我宁愿把我自己的书送给他,他自然更满意了。
“我第二次去看林顿时,他看来挺有精神,齐拉(那是他们的管家)为我们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生了一炉旺火,跟我们说,约瑟夫参加一个祷告会了,哈里顿?恩肖带着他那几只狗出去了——后来我听说是到我们林子中去偷猎野鸡——因此我们尽可以称心地玩。“她给我端来了一点温和的酒和姜饼,对我们非常和气。林顿坐在安乐椅中,我坐在壁炉边的小摇椅上,我们说啊,笑啊,真高兴,我们自有那谈不尽的话。我们打算着到了夏天,要到哪儿去啊,要干些什么啊。这里我就不必一一再说了,反正让你说来,是多么可笑。
“可是有一次,我们几乎吵起来。照他说,消磨七月里的一个热天,最愉快不过的办法是,来到原野中央,在石楠丛生的高坡上一躺,从早到晚就躺在那儿不动,蜜蜂在四周的花丛里梦幻似地嗡嗡地哼着,头上,高高的,百灵鸟正在唱歌,还有那蓝蓝的天空,灿烂的阳光,没有一片云彩遮挡着不眨一眼的太阳……这一些,就算是他的十全十美的、天堂般的幸福了。我呢,最快乐的是坐在一株沙沙作响的绿树上摇荡着,西风在吹,明亮的白云在头上飞快地飘浮着,不止有百灵鸟,还有那画眉啊,黑山鸟儿啊,红雀啊,布谷鸟啊,从四面八方送来了歌声,那起伏的原野,远远望去,分散成一个个冷清清的峡谷,在近处,那长长的青草随着微风,大摇大摆,还有那森林,那淙淙的流水——整个世界都苏醒过来了——陶醉在疯狂的欢乐中。他要一切都沉浸在一种恬静的喜悦中;而我呢,要一切都在欢乐的旋涡中闪耀着、舞蹈着。我说他的天堂是半睡半醒的,他说我的天堂是喝醉了。我说我在他的天堂里一定会昏昏欲睡,他却说在我的天堂里,他会喘不过气来——于是他变得非常不痛快。最后,我们俩讲和了,等到气候回暖之后,两种天堂都试一试;于是我们互相亲吻,又是好朋友了。
“安稳地坐了一个钟点之后,我望着那间不铺地毯、地面光滑的大房间,有了个主意:要是把桌子挪开,就可以游戏了,那有多好啊。我要林顿叫齐拉来帮个忙,我们一起来玩捉迷藏。她来捉我们;你是常常来捉人的,你知道,爱伦。他却不肯来,说是这可没劲。不过他同意和我玩球。我们在一个碗橱里的一大堆旧玩具:陀螺、铁圈、羽毛球和球板中间找到了两个球。有一个球写着‘C’,另一个写着‘H’。我想要有‘C’的球,因为那是代表‘凯瑟琳’,‘H’大概是代表他的姓“希斯克利夫’吧。可是有‘H’的球里的糠都漏出来了,林顿不喜欢那个球。我一次又一次地打败了他。他心里又不痛快了,咳呛起来了,回到他的椅子上去了。不过,那天晚上,他倒是很快就心情舒畅了。他听了两三支动听的歌曲——你的歌曲,爱伦——听得入迷了;当我非走不可的时候,他请我、求我第二天晚上再去,我就答应了。敏妮和我飞奔回家,轻快得像一阵风;我梦见呼啸山庄和我那亲亲热热的好表弟,一直到大天亮。
“第二天,我很难过,一半是为了你有病,一半是我但愿父亲知道、而且赞成我一次次出外作客。不过用过茶点后,只见一片皎洁的月光,我骑马赶路的时候,心情就开朗起来了。我想:我又可以度过一个愉快的晚上了;使我更乐意的是,我想到了我那清秀的林顿也将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我一路赶奔到他家花园,正要绕到宅子后面去的时候,恩肖那个小家伙看见我了,接过了我手里的缰绳,叫我从前门进去。他拍拍敏妮的马脖子,夸它是头好牲口,看来他好像要引我跟他说句话似的。我只是跟他说,别碰我的马,它要踢人的。他用乡下口音回答道:‘就是踢了,也伤不了人啊,’还打量了小马的腿,笑了一笑。我很有意思让我的马儿踢一脚试试;不过他倒是走开去给我开门了。当他拔起门闩时,抬头望着那门上刻着的字,露出一副蠢样子,又窘又得意,说道:
“‘凯瑟琳小姐,我现在能念啦。’
“‘了不起!,我嚷道。‘让我们听听你念吧——你变得聪明起来啦。”
“他念得真吃力,拖长着声调,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念出了那名字,‘哈里顿?恩肖’。”
“‘还有那数目字呢?’我用鼓励的口气嚷道,看出他已经顿住,再不开口了。
“‘我还念不出来,’他回答道。
“‘哎哟,你这个大笨蛋呀!’我嚷道,看到他出了丑,我开心地笑起来。
“那傻瓜瞪着眼睛发愣,嘴角上还挂着个傻笑,眉头正在皱拢来,好像他拿不准该不该跟我一块儿笑一一不知道我这笑究竟是表示亲热呢,还是当真表示瞧不起。我替他解决了这个难题:我一下子拿出我的气派来,叫他给我走开,我是来看林顿的,不是看他来的。他的脸红了起来——我借着月光看见的——他的手从门闩上掉下来,悄悄地溜走了,活活是一副虚荣心受到了挫折的光景。他还以为自己跟林顿一样有学问呢,我猜想,因为他能很不容易地念出自己的名字来了;而我却并不这样认为,这可叫他不知如何是好,狼狈极了。”
“别说啦!凯瑟琳小姐,亲爱的,”我打断她道。“我不骂你,可是我不喜欢你那种行为。如果你还记得哈里顿是你的表哥,论起亲戚关系来,并不比希斯克利夫少爷疏远,那你就要感到你那种举止是多么不恰当啊。他希望和林顿一样有学问,这至少是值得称道的志气;也许呢,他肯学习并不光是为了想卖弄。毫无疑问,以前,你叫他感到羞耻,为了他无知无识;他要努力提高自己,来讨你的欢心。他的愿望还没有能完全实现,你却去嘲笑他。那是太缺乏修养了。要是你在他那个环境中长大,难道你就会比他粗鲁得好一些吗?他原来是一个跟你一样伶俐、聪明的孩子,现在他却让人瞧不起,这位我很难受——那都是因为那个卑鄙的希斯克利夫存心作践他呀。”
“得啦,爱伦,你不会为这事哭一场吧,会吗?”她嚷道,有些吃惊,想不到我会那样认真。“慢着,你再听听,就知道他识得了ABC,是不是为了讨得我的喜欢,对这样一个蛮子客气,是不是值得。我走了进去。林顿正躺在高背长椅上,他欠身欢迎我。
“‘今晚我病了,凯瑟琳,亲爱的,’他说道,‘只好让你一个人说话了,让我听你说。来,坐在我身边。我准知道你是不会失约的,我还要你答应再来看我才放你走。’
“我知道今晚我再不能去逗弄他,因为他病了;我说话轻声轻气的,也不问长问短,处处小心,不要惹恼他。我给他带来了我的几本最好看的书,他要我拿一本念几段,我正要念的时候,不料恩肖把门冲开了,他是越想越气,横下心来了。他径直来到我们面前,一把抓住林顿的胳臂,一个摇晃,把他从椅子中拉了下来。
“‘到你自个儿的屋子里去吧!’只见他满脸怒火,涨得通红,说话的声音激动得快听不清了。‘如果她是来看你的,把她也带去吧。我就是要待在这儿,你来赶我走吧!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吧!’
“他咒骂着我们,不容林顿回一句话,几乎把他摔到了厨房里。我也跟着去,他握紧了拳头,那种气势就像要把我一拳打倒似的。我害怕起来,一本书从手里掉了下来,他在后面把书向我一脚踢去,随即把我们关在门外。我听到从炉火边传来了一阵像爆裂开来似的狞笑声,转过身来,又看到面前正站着那个讨厌的约瑟夫,搓着他那双皮包骨头的手,还颤抖着。
“‘我准知道他叫你们知道了他的厉害,这是活该!他是个好小子!他就是有骨气!他心里明白,跟我一样明白,这儿的主人是谁!呃,呃,呃!他叫你们乖乖地起身走吧?呃,呃,呃!’
“‘我们该到哪儿去呢?’我问我的表弟,不去理睬那个老东西的讥嘲。
“林顿脸色苍白,还在颤抖。那会儿,他可不清秀啦,爱伦——唉,一点也不啦!看他那神气,好不可怕,他瘦瘦的脸、大大的眼睛,都表现出一种发狂似的、却又是疲惫无力的愤怒。他抓住了门柄,只顾摇;里面却把门闩上下。
“‘你不让我进去,我就杀了你!——你不让我进去,我就杀了你!’他不是在说话,是在尖叫。‘魔鬼!魔鬼!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呀!’
“约瑟夫又在那里粗声粗气地笑了。
“‘对啦,活像他的老子!’他嚷道。‘活像他的老子!咱们都不是一个成色的,是爷娘各半。别理他,哈里顿,小伙子——怕什么!——他碰不到你!’
“我拿住林顿的手,想把他拉开,可是他一声声尖叫,真吓人,我又不敢当真去拉他。到后来,一阵可怕的咳呛把他噎住了,再也喊不出来了。鲜血从他嘴里涌出来,他就倒在地上了。我奔到院子里,吓坏了,拼命大声喊叫齐拉。她马上听见了叫声。她正在谷仓后面的一个棚里挤牛奶,连忙丢下活儿,赶来问我叫她为什么。我气急败坏,话都说不出了,拖住她就往宅子里走。我四面张望,却不见了林顿。原来恩肖已经从起居室走了出来,看看他闯了多大的祸,正抱起那个可怜的东西往楼上去。齐拉和我跟着他上了楼,可是来到楼梯头上,他却把我挡住了,说是不能让我进去——叫我快回家去吧。我大声嚷道,是他杀害了林顿,我怎么也得进去。谁知约瑟夫把房间锁上了,宣布我休想‘干这蠢事’了。我站在楼梯头直哭,后来那女管家又从房里出来,向我很肯定地说,他马上就会好起来的,可是像那样叫呀闹呀,他怎么受得了呢;她拉着我,差不多可说是抱着我进入了楼下的屋子。
“爱伦,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头发都扯下来!我哭得好苦,把眼睛都要哭瞎了。你那么同情的那个坏蛋,站定在我的面前,居然每隔一会儿,有脸关照我‘嘘嘘’吧,而且还一口抵赖,说这不是他的错;后来,听说我要去告诉爸爸,他要被关进监牢,还要被吊死,他这才慌了,他也呜哩呜哩地哭起来了,就急忙逃了出去,免得这种娘儿们腔的感情在别人面前丢尽了脸。可是我仍然没有能摆脱他。后来他们硬是要我回家去吧。我走出宅子,才骑马走了几百码,他忽然从大路边的黑影里钻出来,拦住了敏妮,拉住了我。
“‘凯瑟琳小姐,我难受得要命,’他开口说了,‘可那真是太糟了呀——’
“我使劲抽了他一鞭子,只怕他要下手谋杀我呢。他松手了,吼出了他那种可怕的一声咒骂,我朝着家飞奔,一路上吓得差点儿连魂都掉了。
“那天晚上我没给你道晚安;第二天我也没有去呼啸山庄。我想去得了不得,可是我又感到一种莫名的激动,有时候怕听到林顿死了,有时候一想到会碰见哈里顿又不由得要发抖。第三天,我鼓起勇气——至少,我再也受不住这种惴惴不安了,我又偷偷地溜出去了。我是五点钟出发的,是走去的,心里打量着我也许能设法爬进宅子里去,悄悄上楼,来到林顿的房间里,不让一个人看到。没想到我还没走近宅子,那几只狗子就叫起来了,齐拉把我接了进去,一边说道:‘这孩子好多了。’她把我带进了一个收拾得干干净净、铺着地毯的小房间;使我感到说不出来的高兴是,我看到林顿躺在一只小沙发上,正在读我的一本书。谁知足足有一个钟头,他连一句话都不跟我说,也不看我一眼,爱伦。他这种脾气真不好受。好不容易等到他开口了,他却胡说八道,冤枉我惹起了这场冲突,不怪哈里顿!我真是哭笑不得!我不知道回他什么话好,要开口,决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来的。我站起身来,走出房间。他没有料想到我就是这样回报他,在我后面送来了一声微弱的‘凯瑟琳!’可我不愿意回过头去。第二天是我待在家里的又一天,差不多拿定主意以后再不去看他了。可是就这么上床、这么起身,永远听不到一点他的消息,是多么难受啊,因此在我还没横下心来之前,这个决心就烟消云散了。以前,去那儿看他好像是不对的,现在不去看他却好像是不对了。迈克尔来问我,要不要给敏妮上鞍,我说‘要’。当敏妮驮着我越过小山时,我认为在尽自己的一份责任呢。我不得不打从正屋前面的窗子经过,进入院子;你不用想走进去而不让人知道。
“‘小少爷在屋子里,’齐拉看见我向客厅走去,说道。我走了进去,恩肖也在那儿,不过他看见我来,就走了。林顿坐在那张大交椅里,半睡半醒。我走到炉火边,用很认真的语气开始说道,我想说的,多一半是真心话:
“‘林顿,既然你不喜欢我,既然你以为我来看你是来存心伤害你,而且无中生有地认为我每一次来都是存的这个心,那么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让我们说一声再见吧,再告诉希斯克利夫先生,你不想看到我,以后他不必再编造这方面的谎言了。
“‘坐下来,把你的帽子摘掉吧,凯瑟琳,’他回答道。‘你比我快乐多了,你应该比我强。爸爸尽说我的缺点,那满脸瞧不起我的神气,尽够瞧的了,那也难怪我对自己都怀疑起来了。他老是骂我没出息,我不由得怀疑自己真的这样一无出息;这样,我心里就憋着气,就有火气,我恨每一个人!我一无出息,我脾气坏,精神不振,差不多总是这样。你看你自己吧,要是不愿意,你可以说声再见,这样你就摆脱一个麻烦了。只是,凯瑟琳,你也要平心静气给我想一想,要是我也能像你那样:可爱、和气、善良,那么请相信好了,我是愿意做这样一个人的——这意愿甚至超过了我想做一个像你那样幸福、健康的人。你也要相信,你的仁慈使我爱你比你爱我还要深一些——如果我配承受你的爱的话;可是不论以前,还是眼前,我又没法不向你暴露我的本性,我真恨啊,真懊悔啊,而且要恨到死懊悔到死!’
“我觉得他说的是真话,觉得我应该宽恕他,即使接下来他又跟我吵了,我还得再一次宽恕他。我们言归于好了,可是我们两个都哭了,直到我要走了还在哭呢——不完全是为了心里苦才哭,不过我的确很难过,林顿的天性给扭曲成这个样子,他永远不会让他的朋友过一天安逸日子,他自己也永远不会让自己过一天安逸日子。自从那一个夜晚之后,我就总是到他那个小客厅去,因为第二天他的父亲回来了。
“大概有三次吧,我想,我们过得很快乐,很乐观,就像我们的第一个夜晚那样。其余的夜晚,我去看他,都是过得很乏味,很烦恼一—有时候由于他的自私和怨恨,有时候由于他身心所受的病痛;好在我已学会了容忍,对于他的自私就像对于他的病痛那样,已没有多大反感了。
“希斯克利夫先生故意避开我,我几乎没跟他照过面。上星期日。我去得比平常早一些,可不,我听见他在狠狠痛骂可怜的林顿,为了他头一天晚上的那种行为。我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的,除非他在偷听。上一晚,林顿的确太惹人生气了。不过这回事,除了我之外,跟别人有什么相干呢,我就闯了进去,打断了希斯克利夫先生的训斥,把我的意见告诉了他。他哈哈大笑起来,走开了,说是我有这样的看法,他很高兴,闹了这回事后,我叮嘱林顿,他心里有什么气话要说,只能小声些。现在,爱伦,一切全对你说了。我不能不去呼啸山庄,要阻拦我,那只不过使两个人受苦受难罢了。只要你不去告诉爸爸。那么我上那儿去,并不妨碍别人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你不会去告诉的吧,你会吗?如果你去告诉的话,那你的心也太狠了呀。”
“要不要告诉,我明天自会决定,凯瑟琳小姐,”我回答道。“这还得考虑考虑;你休息吧,我得走了,我要去好好地想一想。”
我所谓的考虑,是到我主人面前说出来;从她屋子里出来径直走到他屋子里,把这事和盘托出;只除了她跟她表弟的对话,以及任何提及哈里顿的内容。林顿很惊惶难过,比他愿对我承认的还多些。早晨,凯瑟琳知道我、辜负了她的信赖,也知道了她那秘密的拜访是结束了。她又哭又闹,反抗这道禁令,并且求她父亲可怜可怜林顿,他答应会写信通知林顿,允许他在高兴来的时候可以到田庄来;这是凯瑟琳所得到的唯一的安慰了。不过信上还要说明他不必再希望会在呼啸山庄看见凯瑟琳了。要是他知道他外甥的脾气和健康状况,说不定他会认为就连这点微小的慰藉也不宜给与了。
第二十五章
“这些事是去年冬天发生的,先生,”丁恩夫人说,“也不过一年以前。去年冬天,我还没有想到,过了十二个月以后,我会把这些事讲给这家的一位生客解闷!可是,谁晓得你作客还要作多久呢?你太年轻了,不会总是心满意足地待下去,孤零零一个人;我总是想不论什么人见了凯瑟琳?林顿都不会不爱她。你笑啦。可是我一谈到她的时候,你干吗显得这样快活而很感兴趣呢?你干吗要我把她的画像挂在你的壁炉上面?干吗——?”
“别说啦,我的好朋友,”我嚷道。“这倒不是没有可能的:“我会爱上她,可是她会爱我吗?我太不放心了,不敢冒这个风险,让我迷恋上了,扰乱了自己的平静的心境。再说,我的家也不是在这里。我是那个忙忙碌碌的世界中的人,我得回到风尘中去。说下去吧。凯瑟琳听从她父亲的命令吗?”
“她听话的,”女管家说下去道。
她对父亲的爱仍然是在她心灵中占第一位的感情。他跟她说话,并不带一点火气,而是充满着一片深沉的柔情,就像一个人眼看他留下的宠儿将要陷入危险、落进敌人手中,而他所能给予她的帮助和指点、就是他这最后的、铭刻在她心里的嘱咐了。隔了几天,他对我说,
“我希望我的外甥写信来,或是上门来,爱伦。对我说真心话,你看他怎么样?他是不是变好了,或者,他快长大成人了,看光景,会不去变得好起来?”
“他弱不禁风,先生,”我回答道,“只怕盼不到长大成人的一天吧。有一点我是可以说得定的,他不像他的父亲,如果凯瑟琳不幸嫁给了他,她是能管得住他的,除非她百般纵容他,到了愚蠢的地步。可是,东家,你还有很多时间和他熟识起来,看看他是不是和她相配。还要四年多他才成年呢。”
埃得加叹了一口气,走近窗口,向外望着吉牟屯教堂,那是一个雾蒙蒙的下午,二月的阳光还在淡淡地照射着;我们只能隐约分辨出墓地里的两株枞树和那些稀稀落落的墓碑。
“我常常在祷告,”他一半是自言自语地说,“因为将要降临的事已经近在眼前了;可是现在我却害怕起来了,在向后畏缩了。我曾经这样认为,回忆起来,那一天我打扮成新郎走下山谷迎亲的光景,何等亲切;可是这回忆还不及我盼望着要不了多少时候——几个月、可能只是几个星期一—让人抬起来,放进那凄凉的土坑,来得更加亲切呢。爱伦,自从我有了小凯蒂,我感到太幸福了。不论是冬天的晚上,还是夏天的白昼,她都是我身边的、心头的希望。不过我也曾感到同样的快乐:——在那些墓碑中间,在古老的教堂下面,独自冥想着,在那漫长的六月的夜晚,整夜整夜地躺在她母亲的青冢上,期待着、渴望着有一天我能躺在这青冢底下。我能为凯蒂做什么呢?我该怎样尽我对她的最后责任呢?我一点也不计较林顿是希斯克利夫的儿子,也不计较他要从我身边把她带走——只要他能安慰她,别为了失去我而难过。我并不计较希斯克利夫达到了他的目的,因为夺去了我最后的幸福而洋洋得意。但是如果林顿没出息一—只是他父亲手中的一个软弱的工具一—我就不能眼看她落进他手里。尽管要扑灭她的满腔热情那是太狠心了,我却拿定主意,宁可我活着的时候,由着她去难过;我死了之后,由着她挨受孤独。宝贝儿!我宁可把她交给上帝,宁可在我入土之前,把她埋进黄土中。”
“就听凭上帝来为她安排吧,”我回答道:“万一我们竟失去了你一—但愿老天保佑,没有这事——那么凭着天意,在我的有生之年,我要做她身边的朋友,做她的顾问。凯瑟琳小姐是一个好姑娘,我并不担心她会存心干出错事来;再说,好人总是有好报的。”
春意浓了,可是我家主人却并没有恢复体力,虽然由女儿陪着,他又到庭院里去走走了,她年轻经验少,以为能出去散散步,就是身体复元的象征了。加上他脸上常常升火,他的两眼常常发亮,她更以为父亲的身体在好起来了。
在她十六岁生日那天,他没有到墓地去。天在下雨,我就说:
“今天晚上想必你不出去了吧,先生?”
他回答道:
“不出去了,今年我要推迟一下了。”
他又再次给林顿去信,表示十分希望和他见见面。如果病床上的那个小伙子能见得人的话,我毫无疑问,他父亲一定会允许他来的。事实是,那小伙子在他父亲授意下,回了一信,却说是希斯克利夫先生不同意他来田庄作客;不过承蒙舅父好意想到他,他是很高兴的,他希望哪一天在散步的时候能碰见舅父,好当面提出请求,不要让他的表姐和他两个,这样长期断绝往来。
信的这一部分写得很简单,可能是他自己写的吧。希斯克利夫知道,他为了要凯瑟琳跟他作伴,自会说出很动听的、求情的话来。他写道:
我并不要求她到我家来作客,但是难道我从此就见不到她了吗?——只因为我父亲不许我去她家,而你又不许她来我家。有便的时候,请带着她一起到山庄来吧,让我们俩当着你的面交换几句话吧。我们并没干了什么要不得的事该招来这种隔绝呀。你也并没生我的气吧一—你没有理由厌恶我,这你自己也是认可的。亲爱的舅舅!明天给我-封亲切的信吧,同意我在对你方便的地点见你们一—什么地方都行,只要不是画眉田庄。我相信,见面谈一次会使你相信:我父亲的性格并不是我的性格。他口口声声说,我不是他的儿子,我是你的外甥。虽说我有缺点,配不上凯瑟琳,可是她原谅了这些缺点,为了她的缘故,你也该原谅了吧。你问起我的健康情况;我的身子已好多了。可是如果我始终被断绝了一切希望,命中注定生活在孤独中,或者只能跟那些从来也不曾、永远也不会喜欢我的人过日子,我怎么能精神振作、身子好起来呢?
埃得加虽然同情那孩子,却没法答应他的恳求,因为他不能陪凯瑟琳去。他说,到了夏天,也许他们可以见面了;在这段时间里,希望他能经常来信。东家还尽他力之所及,在信上给了那孩子一些劝告和安慰,因为很明白他在他家中的处境。小林顿顺从了;如果没有人管住他,很可能他会在一些信中大发牢骚,叹苦诉怨,把一切都弄糟了。不过他的父亲眼睁睁地看住他,东家写去的信,当然一字一句非要让他过目不可。因此,尽管他心里时时刻刻想到的,只是他个人的病痛啊,苦闷啊,信上却一字未提,倒是用动听的语句,诉述硬把他和他的朋友、他心爱的人拆开,这条禁令是多么狠心啊;而且还用婉转的语气向林顿先生暗示,他必须早些允许双方见一次面,否则他难免要担心,人家是存心用空话来哄骗他罢了。
凯蒂在家里是个有力的同盟者;他们内外呼应终于说动了我主人的心,在我的保护之下,在靠近田庄的旷野上,同意他们每星期左右在一起骑马或散步一次:因为到了六月他发现还是在衰弱下去。虽然他每年拨出他的进项的一部分作为我小姐的财产,可是他自然也愿望她能够保留她祖先的房屋——或至少短期间内能回去住;而他想到唯一的指望就在于让她和他的继承人结合;他没想到这个继承人和他自己差不多一样迅速地衰弱下去;任何人也没想到,我相信:没有医生去过山庄,也没有人看见过希斯克利夫少爷到我们中间来报告他的情况。在我这方面,我开始猜想我的预测是错了,当他提起到旷野骑马和散步,而且仿佛如此真挚的要达到他的目的时,他一定是真的复元了。我不能想象做父亲的对待快死的儿子会象我后来知道的希斯克利夫那样暴虐地、恶毒地对待他,他一想到他那贪婪无情的计划马上就会因儿子的死亡而遭到失败,他的努力就更加迫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