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结束了,时令已经是早秋:秋节已经过了,但是那年收成晚,我们的田有些还没有清除完华。林顿先生和他的女儿常常走到收割者中间去,在搬运最后几捆时,他们都逗留到黄昏,正碰上夜晚的寒冷和潮湿,我的主人患了重感冒。这感冒顽强地滞留在他的肺部不散,使他整个一冬都待在家里,几乎没有出过一次门。
可怜的凯蒂,她那小小的罗曼史叫她受了一场惊恐,自从结束了这段插曲后,她就一直没精打采、闷闷不乐。她的父亲再三要她少读些书,多活动活动。她爸爸可不能陪伴她了,我认为我有责任来补这个缺,尽可能跟她作个伴,可惜并不是一个很够格的替身,因为我每天忙着处理种种家务,只能挤出两三个小时陪她走走;再说,我这个伴侣比起他来,可要差一大截了。
十月的一个下午,也许是十一月初吧,那是个清新的、雨意迷蒙的下午,草皮上,小径上散落着潮湿的、枯萎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寒冷的蓝天有一半被云块遮住了;一条深灰色的光带从西天迅速地升起,预报着大雨即将来临——我劝小姐今天别出去散步吧,因为肯定会下阵雨。可是她不听我的话,我只得披上一件斗蓬,拿了一把雨伞,陪她散步到林苑尽头——碰上她情绪低落的时候,她总是选中这一条路;而每逢埃得加先生的病情比前一阵更严重些,她的情绪就必然低落下去,虽说他从来也不承认自己病得很厉害,可是小姐和我从他的越来越沉默、从他那忧郁的神色上,都能看出他的病势不轻。她忧郁地往前走着。现在她也不跑、也不跳跳蹦蹦了,虽说一阵冷风吹来原可以激发她奔跑的兴头。我还常常可以从眼角看到她悄悄用手在脸蛋上擦掉什么。我向四下张望,要想个办法岔开她的愁思。路的一边,升起一条崎岖不平的高坡,那儿的榛树和矮小的橡树半露着根须:像暂时寄居的租户。那儿的泥土对于橡树是太松了,阵阵的猛风把有几株橡树刮得几乎树身贴着地面了。在夏天,凯瑟琳小姐喜欢爬上这些树干,坐在树杈枝上,一摇一晃的,离地有二十英尺高。看到她那样矫健轻捷,年青的心灵又是那样轻快,我真是满心欢喜,然而我每一次看到她爬得这么高时,总不免要骂她几句,觉得理该如此,但也不过装个样儿罢了,她很明白其实没有下来的必要。从吃中饭到吃茶的那段时间里,她就躺在那被微风摇晃的“摇篮”里,什么事也不干,只唱着一支支古老的歌曲给自己听——都是些当初我给她唱的儿歌;或者呢,看着和她一同栖在枝头的鸟儿喂它们的小鸟,引诱小鸟学飞;有时又闭上限睛,舒舒服服地靠着,蜷成一团,一半儿在想,一半儿在做梦,那种快乐真是无法形容。
“瞧,小姐!”我嚷道,在一株扭曲的树的树根下面有一个凹角,我指给她看,“冬天还没有来。那边长着一朵小花——在七月里,草泥的台阶上布满了密密的风铃草,远远望去,只见一片朦胧的淡紫色,现在只剩下这最后一株幼芽啦。你要不要爬上去,把它摘下来给爸爸看?”
凯蒂对着这朵躲在土凹角里颤瑟着由孤寂的小花看了半天,最后这样回答道:——
“不,我不想去碰它。不过它看来很忧郁呢,是吗,爱伦?”
“是呀,”我说,“又瘦弱又没精神,就跟你一个样。你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让我们手拉着手跑一阵吧。你这样没精打采,我敢说你跑得多快我也能跑得多快。”
“我不跑,”她又摇头说,继续向前漫步,偶尔停下来出神地望着一丛青苔,一簇变白了的草,或是一朵蕈,在棕黄色的落叶堆中间张开了它那鲜明的橘黄色的圆身子;她又不时地把手举到她那扭转过去的脸上。
“凯瑟琳,你干吗哭呀,宝贝儿?”我问道,走上前去,搂着她的肩膀。“别为了爸爸有些伤风就哭起来。你真该安慰自己:幸亏不是得了什么重病。”
这会儿她不再抑制自己的眼泪,抽泣起来了,哭得连气都透不过来。
“唉,慢慢儿就是得了重病啦!”她说道,“叫我怎么办?——等爸爸和你都丢下了我,只剩我一个儿的时候。我忘不了你的话,爱伦;这些话总是在我的耳朵边响着。等到爸爸和你都过世了,生活就会有多么大的改变,这个世界将要变得多么凄凉呀!”
“谁也说不准你一定会死在我们之后,”我回答她道。“盼望着坏事来到,这可不好呀。我们只希望还要过好多好多年才轮得到我们中哪一个先动身。东家还年轻,我身子很结实,还不到四十五岁。我母亲活到八十岁呢,到死还是手脚轻健的老太太。假定说吧,老天容许林顿先生活到六十岁,你倒是扳着指头数数,你活了几年,爸爸还有多少年好活,爸爸往后的年龄不是比你现在的年龄还大吗,小姐?灾祸还没有降临,却先提前二十年就哀悼起来了,这不是很蠢吗?”
“可是伊莎贝拉姑妈的年纪比爸爸轻呀,”她表示意见道,抬眼凝望着我,胆怯地希望能得到更动听的安慰。
“伊莎贝拉姑妈的身边并没有你和我在照顾着呀,”我回答道。“她没有东家那样幸福;她也不像东家那样有自己的亲人给予他生命的意义。你只消好好服侍你父亲,让他看见你高高兴兴的,那他也就会高兴起来了。要注意,不能让他为了什么事而发愁。记住,凯蒂。我不跟你说好听的话,你会把他气死的,如果你任性任意,不前后思量,对一个只巴望他早进坟墓的人的儿子,竟产生了愚蠢的、轻浮的感情;你爸爸认为应该跟对方断绝来往,而却让他发现你在为这事而气苦!”
“除了爸爸的病,世上什么事也不会使我气苦,”我的伴侣回答道。“跟爸爸比起来,我再没有什么关心的事。我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啊,在我还有知觉的时候,做一件事或是说一句话惹他的烦恼。我爱爸爸胜过爱我自己,爱伦;凭这个我就可以知道这一点,每天晚上我都作祷告,祈求让我给他送终,因为宁可我来忍受这痛苦,也不愿把痛苦留给他。这就证明我爱爸爸胜过爱我自个儿。”
“说得好,”我回答道。“可还得用行动来证实。等他病好了之后,要记住你在担惊受怕的时刻所立下的决心,不要忘了啊。”
我们正这样谈着心,不觉走近了一个通向大路的门;我家小姐因为又走进阳光而轻松起来,爬上围墙,高坐在墙头上。沿墙有几株野蔷薇树,荫遮着大路,树顶上结着猩红的蔷薇果,那长在低枝上的果实已经不看见了;那高枝上的果实只有鸟儿才能碰到,除非像凯蒂那样坐在墙头上才能试试。现在凯蒂仰着身子,伸手想去采摘。不料她的帽子掉下来了。门是锁住的,她打算爬下去拾。我叫她当心别摔交,她一翻身就不见了。可是重新爬上来却没有那么容易了,石墙砌得很平滑,而那蔷薇丛、黑莓的蔓枝又不能在攀登时借一点力。我像个傻瓜似地,直到听见她的笑声和叫声,这才明白过来——
“爱伦,你得去拿钥匙啦,否则我就得绕过去跑到林苑的门房那儿啦。我没法从围墙外面爬上来。”
“你就在那儿待着,”我回答道。“我口袋里带着我那串钥匙。也许我有办法把锁打开;要是开不了,我就去拿。”
凯瑟琳在门外跳来跳去自个儿玩,我呢,把大钥匙一个又一个地试着,试到最后一个也还是没用。于是我又一次嘱咐她待在那儿别走开,正想尽快赶回家的时候,忽然听得远处有谁走近来的声音,我停住了步子。那是一阵马蹄声。凯蒂的跳舞也停下来了。
“来的是谁?”我轻声问。
“爱伦,我希望你能打开这个门,”我的游伴焦急地轻声回答我。
“喂,林顿小姐!”有一个深沉的嗓门(那骑马人的声音)在说话了,“碰到你很高兴。别急着想进去,有一件事我要问问你,请你解释一下。”
“我不跟你说话,希斯克利夫先生,”凯瑟琳回答道。“爸爸说你是一个坏人,你恨他,也恨我;爱伦也是这样说的。”
“那可是题外的话呀,”希斯克利夫(原来是他)说道。“我不恨我的儿子吧,我想;我要你好好听我说的是有关他的事。可不是,你真该脸红呀。两三个月以前,你不是给林顿写信写得很起劲吗——玩弄爱情,呃?你,你们两个,都该挨一顿鞭子——你尤其该打,两人中是你年纪大,结果却是你最薄情,你那些信在我手里,你如果跟我耍态度,我就把你的信送到你父亲手里。我看你是闹着玩的,玩腻了就丢开,是不是呢?你好,你把林顿,连同这套玩意儿一起丢进‘绝望的泥坑’中去啦。他可是真心诚意的,在谈爱情呀,可不。这会儿我正活着,这是千真万确的;他为了你都快死啦,也是半点不假呀。你有始无终,叫他心都碎啦——是真的碎了,不是打比方说碎了。尽管哈里顿六个星期来天天取笑他,我又采取了比较严肃的手段,想吓唬他一下,把他的痴情吓走,他还是一天比一天糟,到不了夏天,他就要入土啦——除非你能救他一救!”
我从墙里面喊道,“你怎么能对这可怜的孩子明目张胆地撒谎呀?请骑着马走吧!你怎么能存心编造出这么无聊的谎话来呀?凯蒂小姐,我用石头把锁敲下来。你才不会相信那一套卑鄙的胡话呢。你自己也能辨别得出:为爱上一个陌生人而活不成--没有的事!”
“想不到还有人在偷听呢,”那个被识破的坏蛋咕噜着,接着又大声说道:“好丁恩大太,我喜欢你,可是我不喜欢你这当着人一套、背着人一套。你呢,你怎么能明目张胆地撤谎,咬定我憎恨这个‘可怜的孩子’呢?怎么能编造出妖魔鬼怪般的故事,把她吓唬得不敢踏上我家门口的石级呢?凯瑟琳?林顿(就连这个名字也使我心里暖呼呼的),我的好姑娘,这一整个星期我都不在家,去瞧瞧我是不是说的真话吧;去一次吧--那才是我的乖宝贝!只要想想假如你的父亲处在我的地位上,而林顿变成了你;再想想你的父亲亲自前去求他,而他却不肯移动一步来安慰你,那你对这个没良心的情人会怎样看待呢?不要糊涂透顶,做出这种错事来吧。凭着我希望灵魂得救,我起誓:他眼看要进坟墓了,除了你,再没有人能救得他了!”
锁打开了,我冲了出去。
“我发誓,林顿快死啦,”希斯克利夫又说了一遍,一边狠狠地瞪着我。“伤心和失望逼得他活不成了。耐莉,要是你不让她去,那你自己可以走去看看。我可要到下星期的这个时候才回家;我想你家主人他也不见得会不让你家小姐去看看她的表弟吧。”
“进来吧,”我说着就拉住凯蒂的手臂,半挽半拉地要她进来,她却还不肯就进来,用疑惑不决的眼光打量着希斯克利夫的脸,那是张绷得紧紧的脸,就是心怀奸诈也没法看得出来。
他把他骑着的马催进一步,弯下身来,说道:
“凯瑟琳小姐,我得向你承认,我对于林顿已经失去耐心啦;哈里顿和约瑟夫对他就更不耐烦了。我承认,他是跟一群硬心肠的人在一起。他巴盼着有人体贴他,渴望着爱情,从你嘴里说出一句亲切的话,对他就是一帖最好的药。别去听丁恩太太的狠心肠的告诫,心地放宽厚些吧,想法去看看他吧。他日日夜夜在梦着你;他总以为你恨他,跟他解释也没有用,因为你既没有信去,又不去看他。”
我把门关上了;门锁已经松开,我推过一块圆石头把门顶住。我撑开雨伞,把我的保护人拉在伞底下,这时候,雨点穿过那发出呻吟的树枝,催促我们快快走吧。我们一路上急急匆匆地往家赶去时,顾不得谈论方才碰见希斯克利夫的事,可是我本能地看透凯瑟琳的那一颗心布满了双重的阴云,她满脸悲哀,几乎不像她的脸儿了。她分明把方才听到的话,字字句句都当作是真的了。
我们赶回家来时,东家已经回房休息了。凯蒂轻手轻脚地走进他房里去问个好,他已经睡着了。她折回来,要我陪她在书房里坐着。我们一起吃了茶点,这以后她躺在地毯上,要我别说话,因为她累了。我拿了一本书,假装在看。她以为我是在专心看书了,就不出声地哭泣起来;悄悄哭泣一阵,这也是她当时消除苦闷的一个方法,她喜欢这样。我让她哭一会儿,心里可以好受些;然后我就开导她,着实把希斯克利夫所说的关于他儿子的话取笑了一番;好象我说这太可笑了,她一定也会觉得可笑。唉!他说了那一番话,我却没有本领去驱散那一番话所起的影响;那正是他的打算啊。
“你也许对,爱伦,”她回答道,“可是我的心怎么也不能安静下来啊,我要知道真相。我一定要跟林顿说明,不写信不是我的错,还要让他相信,我是不会变心的。”
对于她那样痴心的轻信,愤怒和抗议又有什么用呢?那天晚上我们不欢而散;可是第二天我又在执拗的年轻女主人的小马旁边,朝着呼啸山庄的路走着。我不忍看着她难受,不忍看着她那苍白的哭泣的脸和忧郁的眼睛;我屈服了,怀着微弱的希望,只求林顿自己能够以他对我们的接待来证明希斯克利夫的故事是杜撰的。
第二十三章
夜雨引来了一个雾气蒙蒙的早晨——下着霜,又飘着细雨——临时的小溪横穿过我们的小径——从高地上潺潺而下。我的脚全湿了;我心境不好,无精打采,这种情绪恰好适于这类最不愉快的事。我们从厨房过道进去,到达了农舍,先确定一下希斯克利夫先生究竟是否真的不在家;因为我对于他自己肯定的话是不大相信的。
约瑟夫似乎正独个儿泡在他那人间天堂里—一坐在熊熊燃烧的炉火边,一大杯麦酒放在他身旁的桌子上,大块大块的烤麦饼矗竖在酒面上,一支黑黑的短烟斗衔在他的嘴里。凯瑟琳跑到炉边取暖。我就问主人在家吗。好大一阵子我的问话得不到回答,我还道这个老头儿有点儿聋了,又提高了嗓门问一遍。
“不——在!”他龇牙咧嘴地咆哮道,但他的叫声更像是从鼻孔中冲出来的。“不——在!你打哪儿来,给我回哪儿去吧!”
“约瑟夫!”从里屋传来了和我同时发出的一声喊,声气里夹着一股怨气:“我要叫你几次呀?这会儿只剩几点红光——几点灰烬啦。约瑟夫!马上来呀!”
他只顾一股劲地喷烟,只顾瞪着眼往炉栅里望,明摆着他根本没把那一片告急声听进去。女管家和哈里顿都不见人影儿——大概一个有差使出去了,另一个在干他的活吧。我们听出那是小林顿的声气,就进去了。
“哼,我巴不得你死在阁楼上,活活地饿死你!”那孩子骂道,他听到我们走进来,还以为是怠慢了他的听差来了。
他一看出他弄错人了,就住了嘴。他的表姐向他直奔过去。
“是你,林顿小姐?”他本来半躺在大椅子里,头靠着把手,现在他抬起头来问道。“不行,别亲我;别叫我喘不过气来。真是的!爸爸说过你会来的呢,”凯瑟琳拥抱了他,他稍稍缓过气之后,这样说下去道;她呢,站在一旁,带着一脸惭愧的神色。“请你把门关上吧,可以吗?你把门开着啦;那一些——那些浑账东西不肯给壁炉添煤。天这么冷!”
我拨弄了一下灰烬,自己去弄来一煤斗煤。病人抱怨说是把他弄得一身都是煤灰啦;我看他咳嗽得厉害,又像在发烧、害了病,所以也就不跟他的坏性子多计较。
“好吧,林顿,”凯瑟琳等到他皱紧的眉头渐渐松开时低声说道。“我来,你高兴吗?我能让你感到好受一些吗?”
“你为什么以前不来呀?”他问道“你应该自己来,不是写信来。写这些长信啊,真叫我够受的。跟你谈谈倒还差不离。可现在我连谈话也受不了啦——什么都受不了啦,齐拉上哪儿去了呀!你能不能”(他望了我一眼)“到厨房去看一下?”
我方才替他做了事,却没有听到他谢一声,也就不高兴受他的差遣跑进跑出啦,我回他道:
“除了约瑟夫,外边没有人。”
“我要喝水,”他气呼呼地叫道,把头转了过去。“自从爸爸一出门,齐拉老是游荡到吉牟屯去。真是活受罪啊!我不得不下楼到这儿来待着——我在楼上怎么叫也没用,他们横下了心,只做不听见。”
“你父亲照顾你吗,希斯克利夫少爷?”我问道,看出凯瑟琳要去跟他亲近一番,无非给他顶回来罢了。
“照顾?他至少叫他们懂得稍许照顾我一些,”他嚷道。“那些坏东西!你知道吗,林顿小姐?那个哈里顿畜生还当面笑我呢!我恨他!可不,我恨他们,一个个都恨!他们全是些讨厌的家伙。”
凯蒂去找水了;他在食具柜里找到了一瓶水,就倒满了一大杯,拿过来。他叫她给他加上一满匙酒,酒瓶就在桌子上;他喝下了小半杯之后,肚子里的气就渐渐消了,这才说她心地真好。
“我来你高兴吗?”她把方才问过的话又问了一遍,看到对方的脸上露出一点似笑非笑的神气,她已经很高兴了。”
“是啊,我高兴。听到你的嗓音,我倒是感到有些新鲜!”他回答道。“可是那一阵你不肯来,我心里真气苦呢。爸爸赌咒说这都得怪我。他骂我是可怜巴巴的、拉拉扯扯的窝囊废一个;他还说你瞧不起我:还说如果他换了我,他这会儿早就是田庄的主人了——比你的爸爸更算得上是个主人。可是你并没有瞧不起我吧,是吗,小姐?”
“我倒是愿意你叫我凯瑟琳,或是凯蒂,”我家小姐打断他的话,说道。“瞧不起你?没有的事!除了爸爸和爱伦以外,我爱你超过世上任何的人。不过,我不爱希斯克利夫先生,等他回来后,我就不敢来了。他要出门好多天吗?”
“几天罢了,”林顿回答道;“不过打猎季节开始以后,他经常出门到荒野去。他不在家的时候,你可以来陪我一两个钟头。答应吧:你一定来。我想我是不会跟你使性子的。你是不会惹我生气的,你总是愿意照顾我的,对吗?”
“对,”凯瑟琳说道,抚摸着他的柔软的长发。“只要我能得到爸爸的允许,那我就分出一半时间来陪你。多秀气的林顿!我但愿你是我的兄弟。”
“那你就会像喜欢你爸爸那样喜欢我了吧?”他说道,比方才起劲了些。“可是爸爸说,如果让你做了我的妻子,你就会爱我胜过爱你爸爸、或是全世界的人,所以我倒是愿意你来做我的妻子。”
“不行,我怎么也不会爱另外一个人胜过爱爸爸,”她认真地回答道。“有时候,也有人会恨他的妻子,可是不会恨他的姐妹兄弟;如果你和我是姐弟两个,那你就和我们是一家人;爸爸会像喜欢我一样地喜欢你。”
林顿不承认世上会有恨他妻子的人;可是凯蒂肯定说有这种人,而且凭她所懂得的那点世故人情,举出了他自己的父亲做例子,他父亲就是把她的姑妈当冤家看待。我本想拦住她那条没有约束的舌头,可哪儿能够,她把她所知道的全倒出来了。希斯克利夫少爷一听,气得不得了,一口咬定她所说的种种全都是谎言。
“爸爸告诉我的,爸爸从来不说谎,”她尖刻地回答道。
“我的爸爸就是看不起你的爸爸!”小林顿嚷道。“他骂他是个鬼鬼祟祟的傻瓜。”
“你那个爸爸是个坏蛋,”凯瑟琳顶回去道,“你这个坏透了的孩子,他说什么,你竟敢跟在他后面说什么。他一定良心很坏,才会使得伊莎贝拉姑妈离开了他。”
“她并没有离开他,”那男孩子说道,“不许你跟我反驳。”
“她后来出走了,”我家小姐嚷道。
“好吧,我也说点给你听听吧,”林顿说道,“你的母亲恨你的父亲。怎么样?”
“啊!”凯瑟琳叫了起来,气恼得说不下去了。
“而且她爱我的父亲呢,”他又补了一句。
“你这个撒谎的小家伙!我现在恨你啦!”她气喘吁吁地嚷道,把一张脸气得通红。
“她爱我的父亲!她爱我的父亲!”小林顿有腔有调地唱道,一边把身子倒进椅子里头,把头往后一靠,好欣赏和他辩论的对方那一种激动的神气——她正站在他的身后。
“住口,希斯克利夫少爷!”我说道,“我看那也是你父亲编造出来的呀!”
“不是的,你给我住口!”他回答道。“她爱我父亲,爱我父亲,凯瑟琳!她爱我父亲!爱我父亲!”
凯蒂气疯了,把那椅子猛的一推,林顿立即跌下来倒在一个把手上。马上来了一阵咳嗽,咳得他气都缓不过来,他方才的胜利就此完蛋。这一阵接连不断的咳嗽,把我也给吓住了。至于他那表姐呢,放声大哭,被她自己闯的祸吓坏了,虽然她不说一句话。我扶着他,直到他这一阵发作已声嘶力竭,再也咳不动了。于是他把我推开,默默地垂下了头。凯瑟琳也止住了哭泣,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神情严肃地注视着炉火。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啦,希斯克利夫少爷?”我等待了他十分钟后问道。
“我但愿她也来受一下我受的罪,”他回答道,“恶毒的、狠心的东西!哈里顿从来不碰一碰我;他这辈子从没打过我。今天我才好一些,可偏偏一—”他的声音消失在一阵呜咽中了。
“我可没有打你呀!”凯蒂咕噜着说,咬住她的嘴唇,不许自己再一次感情冲动。
他哼哼卿卿,唉声叹气,就像一个人正在吃极大的苦头。他足足闹了一刻钟,分明是有意要折磨他的表姐,因为他每一次听到她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抽泣,他就在他那抑扬顿挫的哼哼声中,重新添加些痛楚和悲苦。
最后,她被折磨得再也受不住了,终于开口说道:“我很抱歉,我伤了你,林顿。可是那么轻轻一推,我是不会受伤的,我也没想到这么一推能把你怎么样。你痛得不厉害吧,是吗,林顿?别叫我回家去还想着我伤害了你。回答呀!跟我说句话呀!”
“我怎么能跟你说话呀,”他咕噜着说。“你对我下那么重的毒手!今晚这一整夜我别想睡得着觉了——这一阵阵咳呛会咳得我喘不过气来!要是这病让你得了,你就会懂得这是什么滋味儿啦;可是你呀,只顾舒舒服服地睡你的好觉,我呢,那时候正在活受罪,身边一个人没有。我倒是在想,你喜欢不喜欢去挨过这一个又一个可怕的长夜!”说到这里,他越想自己越可怜,放声大哭起来了。
“既然你本来就在过着一个又一个可怕的长夜,”我说道,“那就不能怪小姐破坏了你的安宁;就是她不来,你也无非这样罢了。好在以后她也不会再来打扰你了;也许我们离开了你,你就可以安静下来了。”
“我一定得走吗?”凯瑟琳心里很难受,凑下身子向他问道。“你要我走吗,林顿?”
“你想补救你造下的孽,已经来不及了,”他气呼呼地说道,躲着她,“你越补救越糟——只是来跟我胡缠,惹得我发烧。”
“那么说,我一定得走了?”她又问了一次。
“别的不说,你就别管我吧,”他说道,“听到你说话我就受不了。”
她迈不开脚步,我劝她快走吧,她就是不听,两人蘑菇了一阵子。可是他也不抬头看一眼,也不说一句话,后来她只好向门口走去,我跟着她走。谁知我们被一声尖叫喊回来了。只见林顿从椅子中滑落下来,横躺在壁炉前的石板上,扭来扭去打滚,十足是蛮不讲理的孩子在耍无赖,存心要闹得你头痛、叫饶。我一眼就看透了他的那一套做法,你要去迁就他,那才傻呢。可我那位同伴却是另外一种想法。她吓坏了,急忙奔回来,跪了下来,又哭叫着,又哀求着,只是要给他消气。后来他总算慢慢安静下来,这倒不是因为看到她那样痛苦而于心不忍,不过是因为他已经没有气力大叫大喊了。
“我来把他抱到高背长靠椅上,”我说道,“他爱怎么滚就怎么滚吧。我们可不能站住了守着他。凯蒂小姐,你该满意了吧,我希望,原来你并不是能够给他带来好处的人;他的健康情况也不因为对你依恋而有所起色。这一下好了,让他躺在那儿吧!走吧。等他明白过来,并没有人在理睬他的胡闹,他就会安安静静地躺着了。”
她把一个垫子塞在他的头下,给他端了一杯水来。他拒绝喝她端的水,他那搁在垫子上的头只是翻来覆去地转动,好像那垫子是块石头,是块木头。她想替他把垫子放得更舒服些。
“这个垫子要不得,”他说道,“不够高。”
凯瑟琳又拿来一个垫子加在上面。
“太高啦!”这个惹人厌的东西咕噜着。
“那叫我怎么办呢?”她绝望地问道。
他扭动着身子向她靠去,她正半跪在长椅边,就把她的肩膀当作他的枕头了。
“不,那不成,”我说道。“你有垫子靠着,够舒服了,希斯克利夫少爷。小姐已经在你身上浪费太多时间啦。我们连五分钟也不能多耽搁了。”
“不,不,我们多待一会好了!”凯蒂接嘴道。“这会儿他好了,不吵闹了。他已经想明白了:如果我认为我来着他,反而使他的病加重了,那么今天晚上我肯定要比他难受得多,我以后还敢再来吗?——说一句实话吧,林顿;如果我弄伤了你,那我怎么也不能再来啦。”
“你一定要来,来护理我,”他回答道。“你应该来,因为你伤害了我;你知道你伤害得我很厉害。你进房来的时候,我不像这会儿病得那样重——不是吗?”
“可是你哭呀,发脾气呀,把自己弄出病来的。”
“我根本没有伤害你,”他的表姐说道。“不过,我们现在该做朋友了。你也需要我——你希望以后还能见到我,是吗?”
“我跟你说过我愿意你来看我,”他不耐烦地回答道。“坐在这长椅上吧,让我靠着你的膝盖。妈妈总是让我靠在她的膝盖上,一整个下午都是那么着。静静地坐着,别说话;不过你可以唱个歌——要是你能唱歌的话;或者你也可以给我念一首长长的、好听的、有意思的叙事歌谣——那是你答应教我的;再不然。讲个故事吧。不过我更喜欢听歌谣。开始吧。”
凯瑟琳背诵了她记得的一首最长的歌谣。他们俩一个念、一个听,都非常得劲。林顿听了一个还要来一个,接着还要来一个,尽管我再三阻拦也没用。他们就这样一直消遣到钟打了十二下,于是我们听到院子里有哈里顿的声音,他回来吃中饭了。
“明天,凯瑟琳——明天你来吗?”小希斯克利夫拉住了她的上衣问道,她呢,正勉勉强强地站了起来。
“不行,”我回答道,“后天也不行。”
她却显然给了一个不同的答复,因为在她俯身凑着他耳边说悄悄话时,他的前额豁然开朗了。
“明天你可不能去,记住,小姐!”我们走出了宅子后我说道。“你没有做梦也想去吧,是吗?”
她笑了笑。
“啊,我可要好好地留些神,”我接着说道。“我要叫人把锁修好,看你还有什么办法溜出去。”
“我能翻过墙去,”她笑着说。“田庄不是一座牢狱,爱伦,你也不是我的看守。再说,我快满十六岁啦,我是一个大人啦。我可以说得准,林顿要是有我去照顾他,他的身子就会很快地好起来,我年纪比他大些,你知道,也比他懂事些一—不那么孩子气了,不是吗?稍许用好话哄他一下,他就会乖乖地听我的了。他不胡闹的时候,可是个漂亮的小东西呢。如果他是我的亲人,我可要把他变成一个那么惹人爱的小东西。我们永远不吵嘴——等我们彼此熟悉了,我们还会吵嘴吗?你喜欢他吗,爱伦?”
“喜欢他?”我嚷道,“从来没看见过这样一个脾气坏透了的不起眼的小东西一一个面黄肌瘦、勉强活到了十几岁的细长条儿!幸亏他别想活到二十岁了——希斯克利夫先生就这样预料他。他能不能看见来年开春,我都怀疑呢,真的。随他什么时候横倒下去,对他的家庭都算不得是个损失。总算运气好,他父亲把他从我们这儿带走了。你越是好心待他,他越是找麻烦,越是自私。我高兴的是,你没有机会让他做你的丈夫,凯瑟琳小姐。”
听我这么一说,我的同伴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这样满不在乎他说到他的死,可伤了她的感情。
“他比我年纪小,”她在沉思了好大一会儿之后说道,他就应该活得最长。他会——他应该活得和我一样长。他这会儿身子并不比到北方来时差,那是我可以肯定的。他只是受了一点风寒——就跟爸爸一样。你说爸爸会好起来,那他为什么不能呢?”
“得啦,得啦,”我嚷道,“反正我们用不着给自己找麻烦,听着,小姐——记住,我是说到做到的:如果你打算再去呼啸山庄,有我陪着也好,没有我陪着也罢,我就要去告诉林顿先生;除非得到他的同意,你跟你表弟的那种亲密关系就不许再恢复啦。”
“反正又走动啦,”凯蒂不服气地咕噜着。
“那就不许继续来往,”我说道。
“咱们走着瞧吧,”这就是她的回答。说罢,她就一阵风地骑着马直奔而去,丢下我跟在后面,一路赶得好苦。
在午饭之前,我们两个都到了家。东家还以为我们是在林苑里漫步,因此并没问我们这许多时候到哪儿去了。
我一回到房里,赶紧换掉我那湿透的鞋袜,可是在山庄坐得时间太久了,招来了严重的后果。
第二天早晨,我躺倒了。接连三个星期,我没法料理家务。尽我的责任。在这以前,我还从没遭受过病魔这样的折磨,在这回以后,谢夭谢地,我也再没遭受过。
我的小女主人表现得如天使一般,来侍候我,在我寂寞时来使我愉快。这种禁闭使我的情绪很低沉——对于一个忙碌好动的人,真感到无聊极了;可是和人家相比,我简直没什么理由可抱怨的。
凯瑟琳一离开林顿先生的屋子,就出现在我的床边。她一天的时间全分给我们两个人了;没有一分钟是玩掉的;吃饭、读书和游戏她都不放在心上,真是位难得的、讨人喜的看护。在她这么爱她的父亲时,还能这么关心我,她必然是有颗热情的心。
我说过她一天的时间全分给我们两个人了;但是主人休息得很早,我通常在六点钟以后也不需要什么,如此晚上就是她自己的了。可怜的东西!我从来没想到在吃茶以后她去作什么了。
虽然时不时地,当她进来望望我,跟我道声晚安时,我看见她的脸上有一种鲜艳的色彩,她的纤细的手指也略微泛红。但我没想到这颜色是因为冒着严寒骑马过旷野而来,却以为是因为在书房烤火的缘故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