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之后几天,希斯克利夫先生避免在吃饭时候遇见我们;但是他不愿在形式上承认不想要哈里顿和凯蒂在场。他厌恶自己所凭感情的左右,宁可自己不来;而且在二十四小时内吃一顿饭在他似乎是足够了。
有一天晚上,一家人都入睡了,我听得他走下搂来,走出了大门。我没有听得他再回来。到了早晨,我发现他还是没有回来。那时正是四月季节,天气暖和宜人,一场雨水和一片阳光把青草打扮得要多绿就有多绿。靠南墙的那两株矮苹果树开了满树的花。
吃好早饭,凯瑟琳一定要我端一张椅子,带着我的活计,坐在宅子尽头的枞树底下。那次枪走火、哈里顿受的伤,现在完全好了,这会儿听了凯瑟琳的怂恿,在翻掘泥土,给她布置一个小花园,只是因为约瑟夫到东家面前去告了状,这小花园移到一个角落去了。
我只是舒畅地在美丽柔和的蓝天底下,享受着周围的春天的芬芳的气息。我家小姐奔到栅门边去采集带根须的樱草花,预备种在花床的边圈,可是她只采到一半就赶回来了,告诉我们说,希斯克利夫先生来了,“他还跟我说话来着,”她添上一句,带着一种惶惑的神情。
“他说了什么呢?”哈里顿问道。
“他对我说:你给我快快走开吧,”她回答道。“可是他那脸色变得与以往如此不同,我又不得停下来,眼睁睁地看了他一会。”
“怎么不一样?”他问道。
“呃,几乎是兴高采烈。不,几乎没什么可——兴奋极了,高兴得手舞足蹈呢!”她回答道。
“夜里的散步使他很兴奋吧,”我装得毫不在意地说——其实内心和她一样地吃惊,而且急于想证实一下,到底有没有像她所说的那一回事,因为并不是每天都能看到东家的高高兴兴的神色呀。我找了一个借口,走进宅子去了。希斯克利夫站在打开的门口。他脸色苍白,身子哆嗦,可是在他那双眼里,当真有一种奇怪的、欢乐的光采在闪烁着,使他整个儿面容都变了样。
“你要吃些早饭吗?”我问道。“你在外面游荡了一夜,一定饿了吧。”我很想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不过我不愿意当面问他。
“不,我不饿,”他回答道,掉过头去,声气里很带点鄙夷,好像他已猜到我想要捉摸他为的什么有这么好的情绪。
我感到不知该怎样才好。我说不准目前是不是一个合适的机会向他提出一些劝告。
“该上床睡觉的时候,却到外边去游荡,我觉得这可不太好,”我表示意见道。“无论怎么说,在这个潮湿的季节,总是不聪明的,我敢说,你会着凉的;也许会发烧呢。你眼前就有那么一点不对头了。”
“没什么,我受得了,”他回答道,“而且还是高高兴兴地过了这一夜晚呢——只要你别来打扰我就行了,进屋去吧,别让我讨厌你.”
我服从了,在走过他身边时,我留心听到他呼吸急促,像一只猫。
“好呀,”我心中想道,“咱们眼看就要来一场大病啦。谁知道他一夜不睡,在干些什么玩意儿呀。”
当天中午,他坐下来跟我们一起吃饭,还从我手里接过去一个堆得满满的盘子,好像他先前不吃不喝,这一下都要补偿过来。
“我没着凉,也没发烧,耐莉,”他说了,指我在早晨说的话而言,“你给我这些吃的,我一口不吃,那太可惜了呀。”
他拿起刀叉,要动手吃了,忽然胃口又一下子消失了。他又放下了刀叉,急切地望着窗外,接着站起身来,走出去了。我们快要把饭吃完的时候,只见他在花园里走来走去,恩肖说,他要出去问问,他为什么不想吃饭;这小伙子还道我们在什么地方冒犯了他。
“怎么样,他来吗?”凯瑟琳看到她表哥回来时嚷道。
“不来,”他回答道;“可是他并没生气。说实话,难得看到他这么高兴的,倒是我跟他说了两遍,叫他不耐烦了,他叫我快走开,到你那儿去吧。他不能理解,我怎么还要找旁人作伴呢。”
我把他的盘子放在炉栅上温着,过了一两个小时,屋里没有人了,他又进来了,却一点也没有安静些——在那一副浓黑的眉毛底下的,仍然是那不正常的(确实不正常)欢乐的表情,仍然脸无血色,他的牙齿不时地露了出来,算是在微笑呢;他浑身哆嗦——不是那种冷得打哆嗦,或是由于支持不住了,而是像一根绷紧了的弦线在颤动一是一阵强烈的震抖,而不是颤抖。
我心里想,我一定要问问是怎么回事!否则该谁来问呢?我于是嚷道:
“你听得什么好消息了吗,希斯克利夫先生?瞧你的神气非常兴奋呢。”
“哪儿来的什么好消息呀?”他说道。“我是饿得安静不下来呀,可我又好像一口饭都吃不下。”
“你的饭就在这儿,”我回答道,“你为什么不拿去吃呢?”
“我这会儿不想吃饭,”他赶紧咕噜着说,“我要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再说。耐莉,跟你最后说一遍,我求你啦,关照哈里顿,还有那一个,都避开我。我希望谁都别来打拢我:我要一个人待在这儿。”
“你这样把自己隔离开来,有什么新的理由吗?跟我说说,你为什么这样古怪呀,希斯克利夫先生?昨天晚上你到哪里去啦?我问这句话并非出于无聊的好奇心,可是一—”
“你问这句话,就是出于无聊的好奇心,”他打断我说,还笑了一声。“可是一—我来回答你吧。昨天晚上,我是在地狱的门槛边。今天,我望得见我的天堂啦。给我亲眼看到啦一—离开我还不到三尺呢。现在你还是走开吧。如果你能管制些自己,别来探听别人的私事,那你就不至于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叫你心惊胆怕了。”
扫过壁炉,抹过桌子后,我走出房门,心里比以前更不塌实了。
那天下午,他没有再出去,也没有人去打扰他,他就独个儿待在房里,直到晚上八点钟。虽然没有得到他的呼唤,我还是认为应该给他送去一支蜡烛、一盘晚饭。他正靠在窗台上,格子窗打开着,但他并没有向外张望,他的脸儿朝里,房内已是一片昏暗了。炉火已烧剩点点灰烬了。房间里充满了一股潮湿、温和、那阴天晚上的空气。一片寂静,不只是听得清吉牟屯那边淙淙的流水声,就连小溪刷过卵石、穿过矗出水面的大岩石时的潺潺声、汩汩声,也能听得出来。我一看到奄奄一息的炉子,就不由得发出表示不满的一声叫喊,一边动手把窗子一扇扇关起来,最后来到了他靠着的那扇窗子跟前。
“要不要关上这扇窗子?”我问道一我看到他站在那儿不挪动一下,有意想撩起他的注意。
我说话时,烛光闪耀在他脸上。哎哟,洛克伍德先生,真把我吓了一大跳呢,该怎么说呀!一—当时只见他一对黑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那种面无人色的死白,还有那种微笑!我只觉得那不是希斯克利夫先生,那是一个鬼怪。我吓坏了,手里的蜡烛歪倒了,碰到墙上去了。我顿时被包围在一片黑暗中。
“好,把窗户关上了吧,“他回答道,是我听熟了的那种声调。“嘿,这不是地道的愚蠢还是什么!你怎么把蜡烛横着拿呢?快快再去拿支蜡烛来吧。”
我吓坏了,傻乎乎地赶忙走出去,跟约瑟夫说道:“东家要你送支蜡烛去,替他把炉子再生个火。”
那一会儿我害怕得厉害,自己再不敢进去了。
约瑟夫格啦啦地在煤斗里装了些烧旺的煤,进去了;可是一会儿他又拿着煤斗回来了,另一只手还托着一盘晚餐,说是希斯克利夫先生要回房睡觉了,今晚上他什么都不想吃,到明天早晨再说。我们听得他径直上楼去。他并没有到他平时睡的那间卧室去,却绕到有嵌板床的那一间。那间房里的窗子,我以前说起过,很宽阔,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爬得过:我忽然想到,他是打算再来一次夜半出游,而不让我们有所怀疑。
“他是个食尸鬼吗?还是个吸血鬼呢?”我暗自想道。我在书中读到过,有那种狰狞可怕、变作人身的魔鬼。然后我又细细回想,他从小就是我照顾的,又看着他长大成人,他这一辈子我几乎都跟过来了;而我现在却对他产生了恐惧,吓成那个样子,岂不太荒唐可笑了吗?“可是他从哪儿来的呢?——这个小不点儿的黑东西,让一个好人把它收留下,而它却给好人带来灾星!”我迷迷糊糊地瞌睡了,是我的迷信意识在咕哝着……
我半梦半醒地想开去了,左思右想,好累啊,我在想象他的生身父母亲该是什么样的人物呀,把我醒着的时候所想过的重温了一遍;在我的迷梦中又扭七扭八地把他的一生追溯了一遍;最后,又想到了他的死亡和葬礼上去,可是我所能记得的,却只是我苦恼得要命,因为要给他立一块墓碑,碑上要刻些什么字,作出这一决定的任务落到了我头上来,我只得去和教堂司事商量。他连一个姓都没有,我们又说不出他究竟活了几岁,最后只好光光地刻上个名字就算了事:“希斯克利夫”。
这个梦应验了,我们当真只能这样,就算了事。要是你走进教会坟地,你在他的墓碑上就只能读到一个名字,和他去世的一个日期。
黎明来到,我头脑清醒了许多。我站起身来,刚瞧得清眼前的东西.就走到花园去,想看看在他窗户下究竟有没有脚印。我没有看到脚印。“他在家里没出来吧,”我想道,“今天他不会有什么事了。”我替一家人准备早饭,这是我的日常工作:我要哈里顿和凯瑟琳先吃,不必等东家下楼来再吃,因为他要多睡一会儿。他们喜欢在户外树底下吃早饭,我就给他们放了一张小桌子在那儿。
我回身走进宅子时,看见希斯克利夫先生已经下楼来了。他跟约瑟夫两个在谈庄稼的事。他一一给了指示,清楚周到;不过他说得很急,老是把头转过去,脸上还是那种神色,甚至比昨天更紧张些。
约瑟夫走了之后,他坐在他平时坐惯的地方,我把一盆咖啡端到他面前。他把咖啡盆拿近些,然后把胳膊搁在桌子上,向对面墙上直望着。我猜想他是在把墙壁从上到下,一块一块地打量过来,你瞧他那双眼睛,闪烁不安,急不可待的样子,有那么半分钟,连气息都透不过来。
“得啦,”我嚷道,把面包塞到他手里;“趁热吃、趁热喝吧;面包和咖啡搁在你面前都快一个钟头了。”
他没理我,却他笑了一笑。我宁可看见他咬牙切齿,也不愿意看他这种样子的笑。
“希斯克利夫先生!东家!”我嚷道,“别了,看在老天份上,别瞪着两眼,活像有什么鬼神出现在你面前似的!”
“别这样,看在老天份上,别大声嚷嚷,”他回答道。转个身,“你倒是跟我说一这儿只有咱们两个吗?”
“当然罗,”这是我的回答——“当然只有咱们两个!”
但是我这是不由自主地服从了他,好像我也闹不清楚似的。他用手在桌上一扫,把吃早饭用的碗杯推到一旁,在他面前腾出了一块空地,好更方便地把身子向前扑出去张望着。”
现在我明白了,原来他并不是在望着墙壁。我独个儿仔细看他,他好像在凝视着两码之内的一个什么东西,正是这样。不管那是什么东西,分明给予了他不可言说的极顶的欢乐和极顶的痛苦一—至少他脸上那种既是痛苦,又是狂喜的表情叫人这样想。那幻想中的东西也不是固定的;他的眼睛一刻不放松地跟踪着它,即使在跟我说话的时候,也舍不得离开它。
我提醒他,他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碰吃的东西了,但是等于白说。即使他听了我的劝说,动弹了一下,碰了什么东西一下,即使他伸出手去拿一块面包,他的手指还没碰到面包,已经紧紧地蜷曲在一起了,而且就此搁在桌子上,把拿面包的事完全忘了。
我在那儿,好算得有耐性的模范。看他那全神贯注地冥思默想,我只想把他从那紧张的注意力中吸引过来,到后来,他烦躁了,站起身来,问我为什么偏不让他高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吃饭,还说以后用不到我伺候,我只消把盘子等东西放下就走。说了这一番话,他就离开宅子,顺着花园的小径,缓步走去,穿过栅门,终于消失了。
时间在焦虑不安中慢慢挨过去,又是一个晚上来了。我直到很晚才回房睡觉,但是上了床我也睡不着觉。过了半夜,他回来了,可并没有上楼去睡,却把自己关在楼下的屋子里。我留心倾听,在床上翻来覆去,终于穿上衣服,又下楼去了。躺在床上,让各种各样的无聊的忧虑在脑海里翻腾起伏着,真是太苦啦。
我听出了希斯克利夫先生的脚步声——他在石砖地上焦躁不安地踱着步,他又不时地深深地叹出一口气,像是一声呻吟,打破了四周的寂静。他还断断续续地咕噜着一些什么话,我只听出了一个名字:“凯瑟琳”,伴随着几声叫得十分亲热的;或是十分痛苦的狂呼。他说话的声气就像有个人在他面前似的——说得又低又迫切,是从他心灵深处挤出来的。我没有勇气闯进他的房间,但我又想把他从他的梦幻中岔开,所以我就像使性子似地摆弄起厨房里的炉火来,只管拨弄它,刮起灰烬来,没想到果真把他引了出来。他立即打开了门,说道:
“耐莉,到这儿来。是早晨了吗?你拿着蜡烛进来吧。”
“钟打四点了,”我回答道。“你需要带支蜡烛上楼去呢。你不妨在这儿炉火上点一支吧。”
“不,我不想上楼去,”他说道。“进来吧,给我生个火,把房间收拾一下吧。”
“我先得把这些煤块扇红了,才能把煤送去,”我回答道,搬了一把椅子和一个风箱来。
他只顾来回地走着,他那种神气快要接近精神错乱了。他一声又一声、接连不断地、重重地叹气,仿佛连平常的呼吸都顾不得了。
“等天亮了,我要派人请格林来,”他说道。“我想向他询问关于法律上的一些事情。一—趁我现在还能考虑这些事务,还能冷静地办理这事。我还没有写下我的遗嘱,我的财产该怎样处理,我没法决定。但愿我能把这些财产从地面上毁灭掉。”
“我不愿这么说,希斯克利夫先生,”我插嘴道。“先把你的遗嘱搁一搁吧;你做下许许多多不公道的事,你要忏悔,放到以后忏悔吧。我从没想到你的精神会发生错乱。瞧你这会儿,错乱得真叫人稀奇,不过这完全是你自作自受呀。最近这三天你是怎么样过来的?哪怕是泰坦也要垮了的呀。吃点儿东西,睡一会儿吧。你只消在镜子里瞧瞧自个儿的模样儿,就该知道你多么需要有吃有睡了。你的两颊陷下去了,你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像一个人饿得要死,几夜不睡,眼睛都快瞎了。”
“我没法吃,也没法睡,这不能怪我,”他回答道。“我明白地跟你说,我并不是存心跟自己过不去呀。只要我做得到,我就马上又吃又唾。有人在水里挣扎,伸出手臂,已经够得到陆岸了,你能叫他在这个时刻休息一会儿吗?我必须先爬上了陆岸,然后我才能休息。好吧,别管什么格林先生了。说到忏悔我做下了不公正的事一——我并没做过不公正的事,我什么也不忏悔。我太幸福了,但我又不够幸福。我的灵魂杀害了我的肉体。但灵魂自身并没有得到满足。”
“幸福吗? 东家?”我嚷道。“多奇怪的幸福呀!如果容我说句话,你听了不生气,那么也许我能给你一些劝告,使你更加幸福些。”
“劝告什么呢?”他问道。“说吧。”
“你是明白的,希斯克利夫先生,”我说道,“从你十二岁起,你就过着一种自私自利的、非基督徒的生活,大概从那以后,你手里没有拿过一本《圣经》。你一定早把《圣经》的教训全忘了,现在你可能已没有时间去翻查《圣经》了。要是去请位牧师来(不管是哪个教会的牧师都没关系),给你讲解讲解《圣经》,为你指出,你背离了训诫,在歧途上走了多远啦,你是多么不配进入天堂,除非在你死去之前能够洗心革面——这样做难道有什么不好吗?”
“说我生你的气,倒不如说我感激你,耐莉,”他说道,“因为你提醒了我:我希望将来怎么样一个葬法。要在晚上抬到教堂坟地上去。你和哈里顿,如果你们高兴的话,可以伴着我去。要紧的是,留意那个教堂司事,要他遵照我关于那两口棺木怎样安处的指示。用不到牧师来。也不需要为躺下的我念什么经文。--我跟你说:我快要到达我的天堂了,别人的天堂,在我眼里一无价值,我一点儿也不希罕。”
“你任着性子,硬是绝食下去,假如就此死了,而他们却拒绝把你埋葬在教堂的墓地内呢?”我说道,在他心目中竟连上帝都没有了,真叫我大吃一惊。“那你愿意不愿意呢?”
“他们不会这么干的,”他回答道。“如果他们把我拒绝了,你一定得打发人手悄悄地把我搬去。要是你不管这事,那将会由你证明——亲眼目睹——死者并没完全消亡!”
一听得家里的其他成员在走动了,他就立即躲回到他的房里去,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到了下午,约瑟夫和哈里顿正在干活,他又来到了厨房里。只见他神色狂野,要我到正屋去坐着;他要有个人陪他。我不去,我跟他摆明了讲,我看见他怕——谁叫他说话行事这么稀奇古怪;我没有那份胆量,也没有这心意来独个儿跟他作伴。
“我相信你是把我看成魔鬼了吧,”他说道,苦笑了一下,“是一个不知什么的可怕的东西,不配住在一个体面的人家!”.说了这话,他转身对凯瑟琳(她刚好进来,看到他向她走来,连忙躲在我的身后),半带着讥嘲,补上一句。“你倒是过来呀,好吗,小宝贝儿?我不会伤害你的,决不会!过去对待你,我这人变得比魔鬼还坏。好吧,有那么一个人,不怕跟我作伴。天哪,她真是狠心呀!唉,天诛地灭的!血肉之躯怎么受得了呀——甚至我都受不了啦!”
他再也不求哪个来陪他了。黄昏时分,他到自己的卧室去了。一整夜,直到天大亮了,我们都听得他在呻吟,在喃喃自语,哈里顿急于想进去看他,但是我叫他去请坎纳斯大夫,过后再进去看他。后来大夫来了,我叩了门,想把门推开,发现门上了锁:希斯克利夫在房内叫我们滚到地狱去。他好些了,不要别人来打扰他。这样,大夫又走了。
当晚下起雨来一—可不,是倾盆大雨,一直下到天亮。早晨我照例绕着屋子散一会儿步,我看到东家的窗子开着,摆来晃去的,雨点直打进去。他不会在床上吧,我想:这场大雨要把他淋湿了。他不是起身了,就是出去了。不过我也不必费神去揣摩了!我不如大着胆子进去瞧瞧吧。
找来另一把钥匙把门打开了,一看室内没有人影。就奔去把壁板推开。壁板很快就打开了,我往里张望,原来希斯克利夫先生在里边,正仰躺着。他的眼光对上了我的:是那样锐利、那样凶猛,把我吓了一跳;跟着他又仿佛笑了一笑。我不能说他已经死了,但他的脸、喉头,都淋了雨,床单也在滴水,而他却纹丝不功。那格子窗晃来晃去地碰撞着,把搁在窗台上的一只手擦破了。皮肤破碎的地方没有血流出来,我伸手去一摸,我再没有怀疑了—一他死啦,而且僵啦!
我扣上了窗子。我给他把披散在前额上的长长的黑发梳起来。我想给他阖上眼睑—一想要熄灭那可怕的、活人似的、狂喜的凝视,再不让第二个人瞧见,如果我做得到的话。可是那双眼睛不肯合拢来——好像在嘲笑我白费气力。还有他那张开的嘴唇、那尖利白亮的牙齿也在嘲笑人!我不由得又害怕起来,就大叫约瑟夫快来。约瑟大拖着步子走上搂来,嚷了一声,却一口拒绝:他才不管那死人的事呢。
“魔鬼把他的灵魂抓去啦,”他嚷道,“让魔鬼把他这臭尸体也一起拿了去吧,我一点也不在乎!呸!看他这种模样,多邪恶,临死还要龇牙咧嘴地笑!”说到这里,这个老罪徒也学着样儿,龇牙咧嘴了一下。我还以为他打算绕床一圈、手舞足蹈一番呢;可是他忽然又平静下来,双膝下跪,双手高举,口口声声感谢上天,使合法的主人和古老的世家恢复了他们的权利。
这样可怕的事情使我目瞪口呆,我不禁怀着一种压抑的悲哀回想到往日的情景。但是可怜的哈里顿,尽管他受的委屈最深,却是唯一真正感到难过的人。他整夜守在尸体旁边,哭得好苦。他按住死者的手,去亲了那张谁都不敢多看一眼的、讥嘲的、凶狠的脸。他深切哀悼死者,那种强烈的情绪出于一颗宽宏大量的心,一方面那颗心又象纯钢那样坚韧。
坎纳斯大夫伤透脑筋,不知道该宣布东家死于什么病才好。我隐瞒了一个事实:他四天没有吃东西,生怕会招来什么麻烦,不过话得说回来,我认定他并不是故意绝食一—那是他得了那种奇怪的病的结果,并非得病的原因啊。
我们按照他所愿望的那样,把他埋葬了,惹得远近乡邻议论纷纷。恩肖和我,教堂司事,和另外六个抬棺木的人,组成了整个送殡的行列。那六个人把棺木放送坟穴中后就走了。我们留下来看着把棺木掩盖好。哈里顿挂着泪殊,亲手掘起青草皮,铺覆在那棕褐色的坟堆上,目前,它和周围的坟堆一样地齐整青绿了,我但愿栖居在坟里的人睡得同样安稳踏实。但如果你去问问这一带的乡亲们,他们会手按着《圣经》起誓说,他走出来了。有些人说是碰见过他——在教堂附近,在原野上,甚至说是在这座宅子里。你会说,这都是无稽之谈,我也这样说呢。但在厨房里烤火的那个老头儿。一口咬定,自从东家过世后,每逢下雨的晚上,从他卧室的窗子里向外望出去,就看到他们两个。大约一个月之前,我也碰到了一件怪事儿。有一天晚上,我正赶到田庄去——那是一个昏黑的夜晚,隐隐地传来了打雷声;刚走到山庄拐弯的地方,我碰见一个小男孩,他面前有一头绵羊和两头羔羊。他正哭得好苦。我还道是羔羊受了惊怕,不听他的指挥。
“是怎么回事啊,小家伙儿?”我问道。
“希斯克利夫和一个女人在那边,在山脚下,”他哭哭啼啼地说,“我不敢走过去呀。”
我什么也没看见:可是那孩子和他的羊都不肯往前走!因此我教他从底下的一条路绕过去。也许这孩子独个儿穿过原野,想起他从他父母那儿、同伴那儿听来的无稽之谈,就幻想出那幽灵来了吧。尽管这么说,现在我也不愿天黑了之后出去了,我也不喜欢独个儿留在这阴惨惨的宅子里,这可没有办法,我作不了自己的主。等那一天他们离开这儿,住到田庄去,我才高兴呢。
“这么说,他们要搬到田庄去住啦?”我问道。
“是呀,”丁恩夫人回答道,“他们一结了婚就住过去,日子也定了,是元旦。”
“那么谁住在这里呢?”
“呃,约瑟夫照管这宅子,也许还有个小伙子跟他作个伴。他们住在厨房里,其余的房间都关起来。”
“这样,幽灵想要住进来也就方便了,”我表示意见道。
“不,洛克伍德先生,”耐莉摇着头说道,“我相信死者已经得到了安宁;还有,随随便便地提到死者也是不对的呀。”
说到这里,花园的栅门推开了,那一对游伴回家来了。
“他们什么都不怕呢,”我叽咕着说,从窗口望着他们走过来。“这两个儿在一起,连撒旦和他率领的魔鬼大军也敢于冲撞吧。”
他们俩踏上了门阶,停下步来,对月亮最后看了一眼——或者不如说得更确切些,借着月光,彼此对看了一下。他们一来,我又不由自主地觉得非逃不可了。我把一点“纪念品”硬塞进丁恩太太的手里,也不顾她的抗议和我的不礼貌,就在他们打开房门时,我从厨房门溜掉了,约瑟夫本来就相信,现在更加认定他的下房里的同事在干那不正经的轻薄勾当,幸亏这时候他听到了清清脆脆“当”的一声响——有一枚金币落到了他脚下,他这才认出原来我是一位有体面的正派人士呢。
我步行回家时,绕道经过教堂,因此路程拉长了。不过隔了七个月时间,我发觉这座建筑已显示出在衰败下去的痕迹。好几扇窗子,碎掉了玻璃,露出黑洞洞的缺口来。屋顶上,只见处处有石板歪离了原来的窝儿,突了出来,等到秋天的几场暴风雨一来,就要渐渐地掉光了。
我在靠近原野的斜坡上寻找那三块墓碑,不一会就给我找到了——那中间的一块是灰色的,一半埋在石楠树丛里,埃得加?林顿的墓碑脚下已爬上了草皮和苔藓,总算和周围的景色已有些协调:只有希斯克利夫的墓碑还是光秃秃的。
我在那温和的天空下面,在这三块墓碑前留连!望着飞蛾在石南丛和兰铃花中扑飞,听着柔风在草间飘动,我纳闷有谁能想象得出在那平静的土地下面的长眠者竟会有并不平静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