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埃得加勉强答应了他们的恳求时,盛夏差不多过了,凯瑟琳和我头一回骑马出发去见她的表弟。那是一个郁闷酷热的日子,没有阳光,天上却阴霾不雨;我们相见的地点约定在十字路口的指路碑那儿。然而,我们到达那里时,一个奉命作带信人的小牧童告诉我们说:
“林顿少爷就在山庄这边;要是你们肯再走一点路,他将很感激你们。”
“这么说,林顿少爷已经把他舅舅的第一道指令忘啦,”我表示意见道。“东家吩咐我们不要走出田庄的界限,而现在我们眼看就要出界了。”
“这样吧,我们到得他那儿就掉转马头,”我的同伴回答道,“那时我们就踏上回家的路程。”
谁想我们到得他那里时,已经离他家门口不到四分之一英里了:我们发现他并没有带马,我们只好下马,放马去吃草。他躺在荒原上,等着我们走近来,直到我们离他只有几码时,他才算站起身来;可是看他的脚步是那样软弱,脸色是那么苍白,我立即嚷了起来:
“哎呀,希斯克利夫少爷,今天早晨你怎么能出来散步呀,瞧你的气色多难看呀!”
凯瑟琳看看他,又是难过,又是吃惊。她那到了嘴边的欢呼这时变成了一声惊叫,他们久别重逢,理该庆贺,现在却只落得一句焦急的问话:他的病情是不是更重了?
“不一—好一点了——好一点了!”他喘着气说,哆嗦着,握住她的手不放,那样子像是需要她的扶持似的;他的眼光羞怯地在她身上打转,那一双大蓝眼睛已深深地陷了进去,他本来那种没精打采的神情,现在只剩下憔悴和凄凉了。
“可是你的病重一些了,”他的表姐不肯改变她的看法,“比我上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又重些了。你瘦了,而且一—”
“我累啦,”他急忙打断她说。“天气太热,没法散步;我们就在这儿歇歇吧。我在早晨总是不舒服一—爸爸说我长得很快呢。”
凯蒂无可奈何地坐了下来,他半躺在她身边。
“这倒有些像你的天堂了,”他说道,竭力想做出高高兴兴的样子来。“你还记得吗?—一咱们曾经讲好了,要按照你和我各自认为最愉快的地点、最愉快的生活方式,消磨两天。这里很接近你的理想了,不过天上有云;不过你看那云是多么轻松柔和啊,比阳光还好呢。下星期,要是你行的话,我们就骑马到田庄的林苑里来试试我的生活理想吧。”
她所说起的,看样子林顿不像是记得了,无论谈什么话,要他接下去谈,那是显然十二分吃力的事。他对于她方才提到的什么理想,一点都不感兴趣,要他说些什么有趣的事给她听吧,他又无能为力,这都是明摆着的,她再也没法掩盖自己的失望了。他已经几乎变了一个人样子,一举一动也变了。本来他爱使小性子,还可以哄得他转怒为喜,现在却只剩下心如枯木般的冷漠无情了;小孩子为了要人家来慰抚他,故意耍脾气,胡缠一气,这时他已说不上了,倒更像是一个满面病容的病人,心情恶劣,只想到自己,不听别人的好言安慰,把别人兴高采烈的欢快,看成了对他的一种侮辱。跟我一样,凯瑟琳也看出来了,我们陪伴在他身边,被他看成是对于他的一样磨难,而不是一种喜悦;因此她毫不犹豫地提出双方不如马上分手。没想到那个建议却把林顿从他那种麻木不仁中唤醒过来了,他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激动的状态。他惊恐不安地向山庄瞥了一眼,求她怎么也得再逗留半个钟点。
“可是我想,”凯蒂说,“你待在家里要比坐在这儿舒服多了;我看得出,今天我是没法逗你高兴了——我讲故事,唱歌儿,陪你聊天,都不行了。在这六个月内,你变得比我聪明多啦。我那些消遣时光的小玩意儿你已经一点不感到兴趣啦一—要不,只要我能逗你高兴,我是愿意待下来的。”
“你别走,歇一下吧,”他回答道。“凯瑟琳,你别以为我身体太不好了,别这么说。是这又闷又热的天气,使我没有劲儿。在你没来之前,东走西走的,对我说来,走得太久了。告诉舅舅,我健康情况很不差,行吗?”
“我会告诉爸爸是你这么说的,林顿。说你身体健康,这话我可开不出口呀,”我家小姐表示意见道,她感到奇怪,身子不行,怎么硬要说行呢,这明明是假话呀。
“下星期四再到这儿来吧,”他说下去道,一边避开了她那疑惑的眼光。“替我谢谢他允许你来——我再三谢谢他,凯瑟琳。还有——还有,万一你碰到了我父亲,他问起我来时,别让他以为我一句话都没有,一副蠢样子。别垂头丧气,露出一张愁脸一—像你现在这样——他会生气的。”
“他生气关我什么事,”凯蒂想到他竟然生她的气,嚷道。
“可是跟我相干的呀,”她的表弟哆嗦着说。“别惹得他生我的气,凯瑟琳,他严厉得很呀。”
“他待你很凶吗,希斯克利夫少爷?”我问道。“他已经不高兴再一味纵容你了吗?他本来放在心里的厌恶已变成明显的憎恨了吗?”
小林顿望着我,却没有回答。凯蒂在他身边又坐了十分钟。这时候,他的头昏昏沉沉地垂倒在胸前,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发出那压抑不住的累得不行的喘气声,痛苦的呻吟声。凯蒂为了解闷,开始寻找越桔花了,她把采集来的花分一些给我,却并没有送给他,因为她看得出,再去理睬他,反而惹他烦恼,叫他更不耐烦了。
“现在有半个钟头了吧,爱伦?”到后来她凑在我耳边悄声说。“我可说不出干吗我们还得待在这里。他睡着了,爸爸在盼望我们回去了。”
“呃,我们不能丢下他睡着就走呀,”我回答道。“等他醒过来吧,耐性些儿。在出发之前,你是迫不及待,可是现在,你想和可怜的林顿见面的那份热心已经烟消云散啦。”
“他为什么想要跟我见面呢?”凯瑟琳接过话题说。,“他从前那种脾气再别扭些,我倒还能喜欢他,他眼前那种叫人莫名其妙的心情我可是不喜欢呀。他真像是被迫来完成一个任务似的一—这次会见——为了怕挨他父亲的骂。可是我来这儿才不是为了要去讨好希斯克利夫先生呢,不管他有什么理由命令林顿来受这个罪。虽然他的身子好些了,我很高兴;可是他变得那样叫人扫兴,对我一点也不亲热,真叫我难受。”
“这么说,你倒是认为他身子好些了吗?”我问。
“是呀,”她回答道,“你知道,他总是有三分病痛要说成十分的。他的身子并不是‘很不差’,像他要我对爸爸说的那样;不过很可能他是好起来了。”
“在这点上你跟我看法不同了,凯蒂小姐,”我说道,“照我看,他的病势越来越重了。”
这时,林顿忽然从昏昏沉沉中惊醒过来,带着一种惶惶然的恐怖神色,问我们有没有谁喊过他的名字。
“没有,”凯瑟琳说道,“除非你是在做梦。我真难以想象,怎么在户外,而且在早晨,你也能打起瞌睡来。”
“我以为我听见了爸爸的叫声,”他喘着气说,还抬眼望了一下我们头上的那狰狞的山顶。“你能说得准方才没有谁叫我吗?”
“怎么说不准?”他的表姐回答道。“只有爱伦和我两个在争论你的身子好不好。自从冬天我们分手以来,你的身子真的扎实些了吗,林顿?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有一点我可以肯定说并没有扎实起来——那就是你对我的心意。说吧!你是不是这样?”
眼泪从小林顿的眼眶里簌簌地滚下来,他这么回答:“是的,是的,我是扎实些了!”那幻觉中的叫声仍然纠缠着他不放,他的目光东张西望地只是在寻找那喊他的人。凯蒂站了起来。“今天我们该分手了,”她说道。“我不想瞒你,我们这次见面真叫我非常失望!不过我跟谁也不会去说的,只除了对你——那可不是因为我见了希斯克利夫先生害怕啊!”
“别闹!”林顿咕哝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别闹!他来啦。”他一把抓住凯瑟琳的膀子,拼命想留住她;可是她一听说他父亲要来了,急忙挣脱出身来,向敏妮发出一声呼哨,那匹小马应声而来,像狗那样听话。
“下星期四我再到这儿来,”她嚷道,跳上了马鞍。“再见。——快些儿,爱伦!”
于是我们就离开了他。可他简直没有注意到我们已走了呢,原来这时候他只知道他父亲要来了,其他的事情再也顾不上了。
我们没到家之前,凯瑟琳的不快已经缓和成为一种怜悯与抱憾的迷惑的感情,大部分还掺合着对林顿身体与处境的真实情况所感到的隐隐约约的、不安的怀疑,我也有同感,虽然我劝她不要说得太过火,因为第二次的出游或者可以使我们更好地判断一下。我主人要我们报告出去的情形,他外甥的致谢当然转达了,凯蒂小姐把其余的事都轻描淡写地带过:对于他的追问,我也没说什么,因为我简直不知道该隐瞒什么和说出什么。
第二十五章
“这些事是去年冬天发生的,先生,”丁恩夫人说,“也不过一年以前。去年冬天,我还没有想到,过了十二个月以后,我会把这些事讲给这家的一位生客解闷!可是,谁晓得你作客还要作多久呢?你太年轻了,不会总是心满意足地待下去,孤零零一个人;我总是想不论什么人见了凯瑟琳?林顿都不会不爱她。你笑啦。可是我一谈到她的时候,你干吗显得这样快活而很感兴趣呢?你干吗要我把她的画像挂在你的壁炉上面?干吗——?”
“别说啦,我的好朋友,”我嚷道。“这倒不是没有可能的:“我会爱上她,可是她会爱我吗?我太不放心了,不敢冒这个风险,让我迷恋上了,扰乱了自己的平静的心境。再说,我的家也不是在这里。我是那个忙忙碌碌的世界中的人,我得回到风尘中去。说下去吧。凯瑟琳听从她父亲的命令吗?”
“她听话的,”女管家说下去道。
她对父亲的爱仍然是在她心灵中占第一位的感情。他跟她说话,并不带一点火气,而是充满着一片深沉的柔情,就像一个人眼看他留下的宠儿将要陷入危险、落进敌人手中,而他所能给予她的帮助和指点、就是他这最后的、铭刻在她心里的嘱咐了。隔了几天,他对我说,
“我希望我的外甥写信来,或是上门来,爱伦。对我说真心话,你看他怎么样?他是不是变好了,或者,他快长大成人了,看光景,会不去变得好起来?”
“他弱不禁风,先生,”我回答道,“只怕盼不到长大成人的一天吧。有一点我是可以说得定的,他不像他的父亲,如果凯瑟琳不幸嫁给了他,她是能管得住他的,除非她百般纵容他,到了愚蠢的地步。可是,东家,你还有很多时间和他熟识起来,看看他是不是和她相配。还要四年多他才成年呢。”
埃得加叹了一口气,走近窗口,向外望着吉牟屯教堂,那是一个雾蒙蒙的下午,二月的阳光还在淡淡地照射着;我们只能隐约分辨出墓地里的两株枞树和那些稀稀落落的墓碑。
“我常常在祷告,”他一半是自言自语地说,“因为将要降临的事已经近在眼前了;可是现在我却害怕起来了,在向后畏缩了。我曾经这样认为,回忆起来,那一天我打扮成新郎走下山谷迎亲的光景,何等亲切;可是这回忆还不及我盼望着要不了多少时候——几个月、可能只是几个星期一—让人抬起来,放进那凄凉的土坑,来得更加亲切呢。爱伦,自从我有了小凯蒂,我感到太幸福了。不论是冬天的晚上,还是夏天的白昼,她都是我身边的、心头的希望。不过我也曾感到同样的快乐:——在那些墓碑中间,在古老的教堂下面,独自冥想着,在那漫长的六月的夜晚,整夜整夜地躺在她母亲的青冢上,期待着、渴望着有一天我能躺在这青冢底下。我能为凯蒂做什么呢?我该怎样尽我对她的最后责任呢?我一点也不计较林顿是希斯克利夫的儿子,也不计较他要从我身边把她带走——只要他能安慰她,别为了失去我而难过。我并不计较希斯克利夫达到了他的目的,因为夺去了我最后的幸福而洋洋得意。但是如果林顿没出息一—只是他父亲手中的一个软弱的工具一—我就不能眼看她落进他手里。尽管要扑灭她的满腔热情那是太狠心了,我却拿定主意,宁可我活着的时候,由着她去难过;我死了之后,由着她挨受孤独。宝贝儿!我宁可把她交给上帝,宁可在我入土之前,把她埋进黄土中。”
“就听凭上帝来为她安排吧,”我回答道:“万一我们竟失去了你一—但愿老天保佑,没有这事——那么凭着天意,在我的有生之年,我要做她身边的朋友,做她的顾问。凯瑟琳小姐是一个好姑娘,我并不担心她会存心干出错事来;再说,好人总是有好报的。”
春意浓了,可是我家主人却并没有恢复体力,虽然由女儿陪着,他又到庭院里去走走了,她年轻经验少,以为能出去散散步,就是身体复元的象征了。加上他脸上常常升火,他的两眼常常发亮,她更以为父亲的身体在好起来了。
在她十六岁生日那天,他没有到墓地去。天在下雨,我就说:
“今天晚上想必你不出去了吧,先生?”
他回答道:
“不出去了,今年我要推迟一下了。”
他又再次给林顿去信,表示十分希望和他见见面。如果病床上的那个小伙子能见得人的话,我毫无疑问,他父亲一定会允许他来的。事实是,那小伙子在他父亲授意下,回了一信,却说是希斯克利夫先生不同意他来田庄作客;不过承蒙舅父好意想到他,他是很高兴的,他希望哪一天在散步的时候能碰见舅父,好当面提出请求,不要让他的表姐和他两个,这样长期断绝往来。
信的这一部分写得很简单,可能是他自己写的吧。希斯克利夫知道,他为了要凯瑟琳跟他作伴,自会说出很动听的、求情的话来。他写道:
我并不要求她到我家来作客,但是难道我从此就见不到她了吗?——只因为我父亲不许我去她家,而你又不许她来我家。有便的时候,请带着她一起到山庄来吧,让我们俩当着你的面交换几句话吧。我们并没干了什么要不得的事该招来这种隔绝呀。你也并没生我的气吧一—你没有理由厌恶我,这你自己也是认可的。亲爱的舅舅!明天给我-封亲切的信吧,同意我在对你方便的地点见你们一—什么地方都行,只要不是画眉田庄。我相信,见面谈一次会使你相信:我父亲的性格并不是我的性格。他口口声声说,我不是他的儿子,我是你的外甥。虽说我有缺点,配不上凯瑟琳,可是她原谅了这些缺点,为了她的缘故,你也该原谅了吧。你问起我的健康情况;我的身子已好多了。可是如果我始终被断绝了一切希望,命中注定生活在孤独中,或者只能跟那些从来也不曾、永远也不会喜欢我的人过日子,我怎么能精神振作、身子好起来呢?
埃得加虽然同情那孩子,却没法答应他的恳求,因为他不能陪凯瑟琳去。他说,到了夏天,也许他们可以见面了;在这段时间里,希望他能经常来信。东家还尽他力之所及,在信上给了那孩子一些劝告和安慰,因为很明白他在他家中的处境。小林顿顺从了;如果没有人管住他,很可能他会在一些信中大发牢骚,叹苦诉怨,把一切都弄糟了。不过他的父亲眼睁睁地看住他,东家写去的信,当然一字一句非要让他过目不可。因此,尽管他心里时时刻刻想到的,只是他个人的病痛啊,苦闷啊,信上却一字未提,倒是用动听的语句,诉述硬把他和他的朋友、他心爱的人拆开,这条禁令是多么狠心啊;而且还用婉转的语气向林顿先生暗示,他必须早些允许双方见一次面,否则他难免要担心,人家是存心用空话来哄骗他罢了。
凯蒂在家里是个有力的同盟者;他们内外呼应终于说动了我主人的心,在我的保护之下,在靠近田庄的旷野上,同意他们每星期左右在一起骑马或散步一次:因为到了六月他发现还是在衰弱下去。虽然他每年拨出他的进项的一部分作为我小姐的财产,可是他自然也愿望她能够保留她祖先的房屋——或至少短期间内能回去住;而他想到唯一的指望就在于让她和他的继承人结合;他没想到这个继承人和他自己差不多一样迅速地衰弱下去;任何人也没想到,我相信:没有医生去过山庄,也没有人看见过希斯克利夫少爷到我们中间来报告他的情况。在我这方面,我开始猜想我的预测是错了,当他提起到旷野骑马和散步,而且仿佛如此真挚的要达到他的目的时,他一定是真的复元了。我不能想象做父亲的对待快死的儿子会象我后来知道的希斯克利夫那样暴虐地、恶毒地对待他,他一想到他那贪婪无情的计划马上就会因儿子的死亡而遭到失败,他的努力就更加迫切了。
第二十七章
七天很快地过去了,埃得加?林顿的病情每一天都在急剧发展。前几个月已经使他垮下来,如今更是一小时一小时地在恶化。我们还想哄过凯瑟琳;但她的机灵可是哄不过的;她暗自揣度着,深思着那可怕的可能性,而那可能性已渐渐地成熟为必然性了。当并且得到了允许陪她到户外去:因为图书室(她父亲每只能待一会,他只能坐极短的时间)和他的卧房,已经变成她的全部世界了。她愿意每时每刻都俯身在他枕旁,或是坐在他身旁。她的脸由于守护和悲哀变得苍白了,我主人希望她走开,他以为这样会使她快乐地改换一下环境和同伴,在他死后她就不至于孤苦伶仃了,他用这希望来安慰自己。
东家有一个固定的想法:从他几次谈话中透露的口气,我猜想他以为:他的外甥既然长得像他,他的心地一定也像他,这是因为从小林顿的来信上,很难或是根本看不到他性格上有什么缺点。而我呢,由于可以谅解的弱点,不忍心去纠正这一错误的想法,我问我自己,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去惊动他有什么好呢?——让他知道了真情实况,他也是无能为力,已经晚了呀。
我们把出门延迟到下午,那是八月里的一个金黄色的下午,从小山上飘来的每一阵风,都洋溢着生气,仿佛无论是谁,哪怕是奄奄一息的人,吸进了这股新鲜空气,也会重新获得了生命。凯瑟琳的那张脸儿,就像眼前的风景一样,阴影掠过,阳光掠过,在迅速地变换着;不过阴影停留的时间长一些,阳光的照临比较短暂;她那颗可怜的小心儿还因为有那么一会儿忘记了忧愁而责备自己呢。
我们望见了小林顿仍然在上次他选定的地方守着。我家小姐下了马。说是她决定只待一会儿工夫,因此要我继续待在马背上,拉着马缰;可是我不听她的。我不能冒这个险:有一分钟看不见委托我保护的人儿。因此我们俩一起爬上了那荒原的斜坡。这一次,希斯克利夫少爷接待我们激动得多了一—不过不是那种兴高采烈的激动,那种欢乐的激动,而是由于心里害怕而激动。
“时间已不早了,”他说道,说得很短、很吃力。“你的父亲不是病得很重吧?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你干吗不有话直说呢?”凯瑟琳嚷道,把到了嘴边的问好的话又吞了下去。“为什么你不能开门见山地说:你不需要我?我真不懂,林顿,你存心要我第二次到这儿来,却分明不为了什么,只为了叫我们两个一起受罪。”
小林顿一阵子哆嗦,向她看了一眼,半是求情,半是羞愧,可是他的表姐却没有那么大的耐心,能够受得了这种莫测高深的态度。
“我的父亲确是病得很重,她说道:“干吗要把我从他的床边叫出来呢?你心里巴不得我最好失约不来,那么干吗不派人送个信来叫我免了算啦。来吧!我要求有一个解释。玩儿啊;胡闹啊,来这一套,我已经完全没有这心思了;我也再不能跟着你装腔作势,团团打转来伺候你啦!”
“我装腔作势!”他咕噜着说!“装什么腔呢?看在老天面上,凯瑟琳,别生那么大气!你瞧不起我,就尽管瞧不起吧。我是一个没出息的、没骨气的可怜虫——怎么嘲笑我也不会过分的;可是像我这么个不中用的人太不值得你生气啦。恨我的父亲吧;别恨我,就瞧不起我,你就是饶了我啦。”
“无聊!”凯瑟琳嚷道,她光火了。“愚蠢的傻瓜!瞧呀!他在哆嗦,好像我真要伸手去碰他一下似的!你用不到说什么瞧不起瞧得起,林顿;每个人都会给你这个面子:从心底里瞧不起你!滚开!我要回家了。真是一件蠢事,把你从壁炉边硬拖出来,假装是——我们假装什么呀?放开我的衣裳!如果我看你哭鼻子、吓成这个样子,觉得可怜,那你也该拒绝这种怜悯呀。爱伦,你去跟他说,他这种行为是多么不光彩!站起来吧,别叫自己堕落成一条叫人恶心的爬虫吧——别做这种事吧!”
小林顿泪流满面,带着痛苦的神色,把他那软弱无力的身子扑倒在地上。他好像吓得要命,身子不住地在痉挛着。
“唉!”他抽泣着,“我受不了啦!凯瑟琳,凯瑟琳呀,我还是一个奸贼,这个我不敢告诉你!你只要一离开我,我就别想活下去了!好凯瑟琳呀,我的生命全在你手里,你说过你是爱我的,要是当初你爱过我,那也不会对你不利的。那么你不走了吧,好心的、亲爱的好凯瑟琳?也许你会答应的——这样,他就会让我在死的时候跟你在一起了。”
我家小姐眼看他痛苦到极点,弯下身去扶他起来。她往日那种宽容的温柔打消了眼前的气恼,她那颗心不由得软下来了,而且感到惊慌不安。
“答应你什么呀?”她问道。“答应你留下来吗?告诉我,你这一番奇怪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就留下来。你前面说过的话跟后面的话碰不到一起,你把我的心神也搞乱了。你安静下来,有什么说什么,把压在你心头的事一下子都对我说了吧。你不会害我的,林顿,你会吗?你不会让坏人来伤害我的——只要你能阻止得了,是吗?我相信你的没骨气只是你不争气罢了,你不至于没骨气到这个地步,连自己最好的朋友都能出卖吧?”
“可是我的父亲吓唬我,”那孩子喘着气说,把他那十个细瘦的指头握得紧紧的。“我怕他呀——我怕他!我不敢说呀!”
“啊,好吧,”凯瑟琳说道,在怜悯中夹着轻蔑,“守住你的秘密吧。我可不是那没骨气的人。你救你自己的命吧。我可没什么要怕的。”
听到她说出那样宽宏大量的话来,他的泪珠不由得连连地掉下来。他没命地哭了起来,吻她那扶着他的手,却还是鼓不起勇气把话说出来。我正在思考着这里究竟有什么秘密;我决定凭着我对凯瑟琳的爱护,决不能让她为了他或是别人的缘故而自己受罪。正在这时,我听得石楠林中有一阵簌簌的响声,我抬头一望,只见希斯克利夫先生正走下山庄,快要走近我们了。对于我正陪伴着的两个人,他看都不看一眼,虽说离得那么近,已经可以听得到小林顿的哭泣声了;他却用一种别人难得听到的友好的声调招呼了我,不过这里边究竟有多少诚意我是怀疑的。他说道:一—
“看到你离我家这么近,倒是很叫人高兴,耐莉,你们在田庄日子过得好吗?说出来人家听听吧。外面在谣传——”他压低嗓音补了一句,“说是埃得加?林顿的这场病没救了,也许他们把他的病势说得太重了些吧。”
“是这么回事。东家快要死了,”我回答道:“这是一点不假的。我们大家心里都感到难过,对于他本人,倒是脱离了苦海。”
“他还能拖多久呢,照你看?”他问道。
“我不知道,”我说道。
“因为,”他说下去道,望着那两个年青人,他们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不知如何是好——小林顿似乎吓得不敢动弹一下,不敢抬一抬头,凯瑟琳呢,看到他吓成这样,她也呆住了—一“因为那边那个小子好像下定决心要跟我捣蛋,他的舅舅能够快一些,走在他的前头,那我才要谢谢他呢。喂!这小畜生一直在玩这套把戏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为了他这把戏,我已经给过他一点教训了。他跟林顿小姐在一起的时候,通常还算起劲吧?”
“起劲?没有的事,只看到他满脸的痛苦,”我回答道。“我得说,看着他陪他的情人在山地里闲荡吗?这可不好呀,应该让他躺在床上,由大夫来照顾他。”
“过一两天,他就要躺倒了,”希斯克利夫咕噜道。“可是第一步——站起来,林敦!站起来!”他吆喝道。“别在那边地上趴着。起来,马上起来!”
谁想小林顿给他的父亲瞟了一眼,吓得魂不附体,不由得又趴倒在地上了,这是我的揣想,因为再没有其他原因能叫他做出这种丢脸的事来。他竭力想服从,试了几次,可是这会儿他吓得一点儿气力也没有了,他呻吟了一声,又倒下去了。希斯克利夫先生走上前去,把他提了起来,让他靠在草泥地的一条沟脊上。
“这会儿,”他压制着他那凶狠的劲儿说道,“我要发火啦,如果你不能振作起你那点可怜巴巴的精神来——你给我见鬼去吧!给我马上站起来!”
“我就站起来,爸爸!”他喘着气说。“只是别逼我,我快要晕倒啦。我已经照你的话做了,这是真的。凯瑟琳会告诉你,说我一—说我一—一直是高高兴兴的。一—啊!在我这儿待着,凯瑟琳。把你的手给我。”
“拉住我的手,”他父亲说。“站起来,脚下用点力一—好了。她会把她的胳膊伸给你。那就对啦:看着她呀。林顿小姐,你以为我就是魔鬼的化身吧,把他吓成这个样子。请你行个好,陪他走回家吧,可以吗?我一碰他,他就发抖。”
“林顿,亲爱的!”凯瑟琳轻声地说,“我不能到呼啸山庄去……爸爸不许我去……他不会伤害你的。你干吗吓成这个样儿?”
“我永远不能再进那个宅子啦,”他回答道。“没有你陪着,我是再也不进去啦!”
“住口!”他父亲喝道。“凯瑟琳出于孝心,有点儿顾虑,这我们应当尊重。——耐莉,你带他进去吧,我呢,听你的话,马上就去请大夫。”
“你这是做对了,”我回答他。“可是我必须跟我的小姐在一起;照顾你的儿子不是我的事。”
“我知道,你这人一点也不通融,”希斯克利夫说道,“可你这是在逼着我去掐痛这个娃娃呀,让他尖声直叫起来,叫得你终于动了怜悯之心。——得啦,我的英雄,由我来护送,你可愿意回家去吗?”
他再一次走过去,那种架势像是要一把抓住那个脆弱的小东西。小林顿吓得直往后退缩,紧紧吊住他的表姐不放,那股疯狂似的、死乞白赖的劲儿.简直不容人摆脱掉他。不管我多么不赞成,我没法阻拦她。可不,叫她又怎么能拒绝他呢?究竟怎么一回事,把他吓成了一团,我们说不清楚;可是你看看他吧,像被大铁钳挟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只怕再稍微施加一些压力,就要把他吓成白痴了。我们来到大门口。凯瑟琳走了进去,我站在那儿,等着她把病人扶到椅子上,以为她很快就会出来;这时候,希斯克利夫先生把我里一推,嚷道:
“我家没有遭到瘟疫呀,耐莉,今天,我做主人的,有心要好好招待一番呢。坐下来吧,容许我去把门关了。”
他关上了门,又把门锁上了。我吓了一跳。
“你们先吃些茶点,再回家去,”他又说。“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哈里顿到里斯河边放牛去了——齐拉和约瑟夫赶到什么地方去玩了;虽说独自一个人,我已经习惯了,我倒是愿意有几个有趣的同伴在一起——要是我能找得到的话。一—林顿小姐,在他旁边坐下吧。我把我所有的给你啦,这份礼物叫人很难接受,可是除此之外,我拿不出别的来啦。我指的是林顿。瞧,她把眼睛瞪成这个样儿!真怪,凡是怕我的,我就会对他生出一种野蛮的感情。如果让我生长在法律没有那么严格、习尚没有那么娇气的地方,我一定要把这两个拿来不急不忙地做个活体解剖,作为一个晚上的消遣。”
他倒抽一口气,捶着桌子,自个儿在诅咒道,“对着地狱罚咒:我恨他们!”
“我不怕你!”凯瑟琳大声嚷道,她没有能听到他所说的后半句。她走上前去,黑眼睛里闪射出一股怒火和决心。“把钥匙给我。我要!”她说道。“就是饿死在这儿,我也不去吃一口东西、喝一滴水!”
希斯克利夫把放在桌子上的钥匙拿进手里。他抬头着看,她那股勇气使他吃了一惊,也许她那声气、她那目光,使他想起了她活像生她下来的母亲吧。她伸手去夺那钥匙,几乎把钥匙从他那松开的手指中夺过来了。不过她这一举动使他惊醒过来——他立即回到了现实中。
“听着,凯瑟琳?林顿,”他说道,“站开,不然我就把你一拳打倒,那会叫丁恩太太发疯啦。”
她偏不理会这一警告;又抓住了他那握紧的手,要把他手里的钥匙夺过来。“我们一定要走!”她一声声地喊道,还用尽气力要叫这铁一般的肌肉松开:她发现用指甲没有效果,就用起她那尖利的牙齿来了。希斯克利夫向我瞥了一眼,使我呆了一下,来不及马上去阻拦他。凯瑟琳呢,又一心只在他的手指头上,没有去看他的脸色。他突然把手一摊,听凭对方来拿她正在跟他争夺的东西。可是她还没有完全拿到手,他那只放开了的手就一把抓住了她,把她拉过来按在自己的膝头上,举起另一只手朝着她头上面边一阵暴雨似地狠狠打下来;要不是她被紧紧按住的话,每一下都能把她打得跌倒在地,实现了他的威胁。
我看到这凶神恶煞在下这样的毒手,就向他扑过去,要跟他拼命。“你这个恶棍!”我叫了起来,“你这个恶棍!”他随手向我胸口捅了一下,顿时叫我住了口。我很胖,一下子气都喘不过来了;挨了这么一下,心头怒火直冒,我晕头转向,踉跄倒退,只觉得快要闷死了,我的血管要爆裂了。两分钟后这一场大喊大闹过去了。凯瑟琳从希斯克利夫手里放了出来,用双手捧住了自己的太阳穴,那神情好像她不清楚她的耳朵还在不在。她像一根芦苇似地哆嗦着,可怜的东西,惊惶失措,伏在桌面上。
“你瞧,我懂得怎么惩罚孩子们,”那个坏蛋凶恶地说道,一边弯下身去把掉在地上的钥匙重又拿在手里。“现在,你听着,到林顿那儿去,哭个痛快吧。明天,我就是你的父亲了一—在一两天内,你就只有我这一个父亲啦一—以后苦头有得你吃呢。你倒是能受得住。你不是一个脓包。如果让我再看到你的眼睛里露出这种该死的脾气,那你就每天在我手里尝尝滋味吧!”
凯蒂不是走到林顿那边去,而是扑到我跟前,跪了下来,把她那滚烫的脸蛋偎在我膝头上,痛哭起来。她那个表弟缩在长背靠椅的一角,像一头小耗子般不出一声,我敢说,他是在暗自庆幸,这一回是别人挨了打,那巴掌不是落在他身上。希斯克利夫先生看见我们都给吓住了,就站起身来,马上动手给自己泡起茶来。茶杯和茶托早已在桌子上摆好了。他倒了茶,递给我一杯。
“把你一肚子怒火浇了下去吧,”他说道。“给你那个淘气宝贝和我那个倒杯茶吧。茶里没放毒药,虽说茶是我沏的。我要出去找你们的马去。”
他一走,我们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想法打通一条出路。我们试试厨房门,厨房门在外面闩上了。我们看看窗子,窗子太窄了,连凯蒂那样苗条的身子也钻不过。
“林顿少爷,”我嚷道,眼看我们是道道地地被囚禁起来了,“你知道你那个凶神恶煞般的父亲想要干什么,你快跟我们说,你不说我就给你吃耳刮子,就像他刮你表姐一样。”
“对,林顿,你要讲出来,’凯瑟琳说。“我是为了你才来的,如果你不肯说,那你忘恩负义,太可恶啦!”
“给我来点茶——我口渴啦——我再告诉你,”他回答道。“丁恩太太,你走开。我不喜欢你站在我跟前。一—瞧,凯瑟琳,你让你的眼泪掉进我的茶杯里啦!我不喝那杯,再给我倒一杯。”
凯瑟琳把另一杯推给了他,擦一擦她的脸。这个小坏蛋的那种若无其事的样子把我气坏了,他已经不再替自己害怕了。他在原野上表现出来的那种痛苦,自从一踏进呼啸山庄,就立刻消失了。我猜想他父亲一定跟他有话在先,如果他不能够把我们哄骗到山庄来,那一顿毒打是不会饶过他的,现在既然把我们两个骗来了,眼前他就没什么要害怕的了。
“爸爸要咱们俩成亲,”他呷了一口茶,说下去道。“他知道你的爸爸不会准许我们现在就结婚的,可是他又怕我就要死了,等不及了。所以我们明天早晨就结婚,今天这一夜你就得在这里过啦;如果你一切都依他的,你就可以回家了,把我也带了去。”
“把你带到她家去,你这个可怜巴巴的白痴哟!”我叫起来道。“你,结婚?嘿,这个人真是疯啦!要不,他把我们个个都看成傻子啦!难道你以为,那样一位漂亮的小姐,那样一个健康的、活泼的姑娘会把自己拴在像你这样一个快要死了的小猴子身边吗?你是在痴心妄想!天下有哪一个姑娘——也别说凯瑟琳?林顿小姐了一—会要你做丈夫吗?真该抽你一顿鞭子——哭哭啼啼的耍你那不要脸的鬼花招;而且一—这会儿别做出一脸蠢相吧!我恨不得狠狠地摇你几下:你竟敢存这样卑鄙的害人的念头,还像白痴般做你的好梦!”
我当真轻轻地摇了他一下,他马上就咳呛起来,拿出他的老一套来,又是呻吟,又是哭泣;凯瑟琳怪我不该这样对待他。
“整夜都在这儿过?不,”她说道,慢慢地向周围看了一圈。“爱伦,我要烧掉那个门,反正我要出去!”
她真会说到做到,可是林顿为了他自己的性命要紧,又吓坏了。他伸出他那一双瘦弱的手臂,一把抱住了她,呜哩吗哩地哭起来:一一
“你不要我了吗?不救我了吗?——不要我到田庄去吗?亲亲热热的凯瑟琳呀,你千万走不得,你不能到最后还是把我扔了!你一定要听我爸爸的话呀一—你非听不可!”
“我得听我自己的爸爸的话,”她回他道,。“免得他为我担惊受怕,一整夜!他心里会怎么想?他已经要焦急死了。我不是要劈开一条路,就是要烧出一条路,好冲出这宅子。别闹!你并没有危险。可要是你拖住我的手脚一—林顿,我爱爸爸,胜过爱你!”
这个小子对他爸爸的怒火怕得要命,这极度的害怕,使他为了保全自己,又能说会道起来了,把凯瑟琳缠得不知如何是好,但她仍然坚持一定要回家去。这一回是轮到她去求他、劝他了,要他别那么自私,只想到自己的痛苦。这两人正在纠缠的当儿,那个把我们禁闭起来的人又进来了。
“你们的马都跑掉啦,”他说道,“还有——嗨,林顿!又哭鼻子啦?她对你怎么样啦?得啦,得啦——哭够啦,上床去吧。再过一两个月,我的孩子,你有了一条结实的胳膊,就可以回报她目前对你的欺侮了。你是得了相思病才瘦成这样的吧,是吗?一一病根子就在这里,再没有别的原因了,她不要你也得要你!好啦,上床去吧!今儿晚上齐拉不去在这儿,你只好自己脱衣服了。嘘!你这鼻子别出声啦!你一踏进自己的屋子,我就不会到你的眼前来啦。你还怕什么呢?也是机缘,这回事你办得不错,其余的事都由我来照料好啦。”
说了这些话,他就打开了门,握住门柄,让他的儿子过去;那个儿子走出房门时,活像一只叭儿狗,唯恐那侍候它出去的人存心恶作剧,突然把门一关,夹住了它的尾巴。门又锁上了。希斯克利夫走到了壁炉边,我和我家小姐都站在那儿,不出一声。凯瑟琳抬头看他,不由自主地举起手来护着自己的脸颊。他一走近来,她的一阵痛楚的感觉又来了。换了别人,看到这孩子气的举动,再也硬不起心肠来了,可偏是他,瞪眼皱眉的对她咕噜道:
“好!你看见我不怕吗?你装出一副勇敢的样子,装得很像!我看你是害怕得要命呢!”
“现在我是怕了,”她回答道,“因为,要是我待在这儿,爸爸会急得不得了的;我怎么能忍心叫他着急呢,何况正当他又一—他又——希斯克利夫先生,放我回家吧!。我答应嫁给林顿;爸爸会一口答应的,而且我又是爱他的,是我心甘情愿做的事,你为什么要强迫我呢?”
“看他敢强迫你!”我嚷道。“这儿是有法律的地方呀一—感谢上帝,有的是法律!——哪怕我们是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哪怕是我自己的儿子,我也要告发他。这是罪大恶极,别想得到教会的恕赦!”
“住口!”那坏蛋喝道。“你嚷嚷什么,见鬼去吧!我并不要你开一声口。——林顿小姐,一想到你父亲会急得不得了,我心里就舒服极了,得意极了,要睡不着觉了。你告诉我会有这么一回事,最好没有,我更加要把你留下来,在我宅子里再待上二十四个小时。至于你答应嫁给林顿,那你放心好了,我自然会叫你说到做到的——你不做到这一点,就休想离开此地!”
“那么打发爱伦去吧,好让爸爸知道,我没有出事!”凯瑟琳一边哭得好苦,一边嚷道。“否则现在就把我嫁了吧。可怜的爸爸!——爱伦,他还道我们失踪了。我们该怎么办呀?”
“他才不会呢:他会以为你侍候他腻烦了,跑开去玩一下啦,”希斯克利夫回答道。“你没法否认:你是自愿踏进我的家门的,这样你先就违背了他的告诫:不许你上我家来。这也是人之常情:像你这样的年纪,好玩儿,看护病人,感到腻烦——何况那个病人不过是你的父亲罢了。凯瑟琳,当你一出世,开始了你的生命,他最幸福的日子就告终啦。他诅咒你,我敢说,为了你来到这个世上(至少,我诅咒)。如果他在离开这个世界时,他也诅咒你,那也说得过去呀。我给他帮腔,一起诅咒。我不爱你!我怎么能呢?去哭吧:照我看来,从今以后,哭哭啼啼就是你唯一的赏心乐事啦,除非林顿能给你补偿你的不幸。你那位处处为你着想的父亲看来倒是在做梦,以为他能补偿你的不幸呢。他那些信里的劝告和安慰,真让我读了好不开心。在他最后一封信里,他要我的宝贝常常把他的宝贝放在心头,将来他得到她之后,要待她体贴些。又是关怀,又是体贴——多么慈爱的父亲!可是,林顿却只知道把他那点儿关怀和体贴全部用在他自己身上呢。林顿做起一个小暴君来也真够瞧的。他会有滋有味地把一只只猫都折磨死——只要你先替他把猫的牙齿拔掉了,爪子剪掉了。跟你说了吧,等你回家之后,你会着实有许多关于他的‘温柔体贴’的动听的故事讲给他的舅舅听呢。”
“给你说对了!”我嚷道,“把他的性格摊开来,让人看看他有几分倒是像你;那么,我希望,凯蒂小姐会好好地想一想,再接受这条毒蛇!”
“现在,我才不高兴谈什么他的可爱的品德呢,”他回答道。“因为她如果不接受他,就得给禁闭在这里——连你也一起禁闭,直到你的东家死去。我把你们两个关在这里,没有一个人会知道。如果你不相信,你倒叫她收回她的话试试看。”
“我不收回我的话,”凯瑟琳说道,“我嫁给他好了,就在这个钟头之内,只要过后我就能回到画眉田庄去。希斯克利夫先生,你是一个残酷的人,可你不是一个恶魔;你不会只是为了存心坑害我,把我一生的幸福都无可挽回地毁了吧?如果爸爸以为我是把他抛开了,如果我赶回家里他已经死了,我怎么活得下去呢?我已经哭不出来了,可我要跪在这儿,跪在你跟前,我一直不起来,我的眼睛要一直看着你的脸,直到你终于回看我一眼!不,别转过脸去——看我一眼吧!你不会看到什么惹你生气的。我并不恨你。你打了我,我并没有生你的气。你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爱过什么人吗,姑父?从来没有过吗?啊!你一定要看我一眼呀!我是那么苦恼,你不会不在心里感到过不去,不会不可怜我的啊!”
“拿开你那水蜥般的手指,走开些,不然我要踢你了!”希斯克利夫嚷道,野蛮地推开她。“我宁可让一条蛇来绕住我。见鬼,你怎么会梦想跟我来摇尾乞怜的一套?我讨厌你!”
他耸耸肩膀,摇了摇身子——可不,就像他的皮肤上有一条虫在爬,又把他的坐椅往后推移。这时,我站起身来,正要开口说话,把他好好臭骂一顿,可是第一句话才说到一半,就被他一下子堵住了,他威胁说,如果我敢再多吐出一个字,就立刻把我一个人关到另一间屋子里去。天渐渐黑了。我们听得花园的栅门那儿有人声传来,这一家的主人赶忙往外跑。他的头脑还是很清楚,我们却不知道怎样才好了。他在外边谈了两三分钟话,又一个人回来了。
“我想是你的表哥哈里顿来了,”我跟凯瑟琳说。“我希望是他来。他也许会帮我们说话,谁知道呢?”
“是从田庄派出的三个仆人找你们来的,”希斯克利夫说道,原来我的话已给他听见了。“你本来应该打开一扇格子窗,朝外面高声大喊的,不过我可以发誓,那个丫头心里倒是挺高兴,亏得你没有喊。她巴不得让人把她留下来呢,那还用说!”
一听到我们失去这么个机会,我们难过得再也忍受不住,一齐放声大哭起来。他由着我们哭下去,一直哭到九点钟。于是他叫我们上楼去,穿过厨房,到齐拉的房里去。我悄悄劝我的难友服从他。也许我们可以从那个房间的窗子里设法爬出去,或者呢,登上阁楼,从天窗里爬出去。谁知楼上的窗子跟楼下的一样窄,到阁楼上去的打算也落了空一—像方才一样,我们被锁在里面。我们两个谁都没有躺下来。凯瑟琳站定在格子窗前,焦急地盼望着早晨来到。我一再劝她休息一会儿吧,可是我所能得到的回答只是她的一声深沉的长叹。我在一张椅子中坐了下来,一摇一摆的,心中在狠狠地责备我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失职,当时我只觉得我的东家、我的小女主人,他们的不幸全部要怪我不好。现在我明白.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但是在那个悲惨的夜晚,我越想越恨我自己,只觉得就是希斯克利夫,他的罪过还比我轻一些呢。
早晨七点钟,他来了,问林顿小姐起来没有。
她马上奔到门口,回答道:“起来了。”
“那么好,来吧,”他说道,打开了门,把她一把拉了出去。我站起来要跟出去,可是他又把门锁上了。我要他快放我出来。
“耐心些吧,”他回答道,”我一会就给你把早餐送来。”
我拼命捶打门板,把门闩摇得格格响,我愤怒极了。门外,凯瑟琳在问:干吗还要把我关起来?他回说是,我还得再忍耐一个钟点;于是他们走了。我挨过了两三个小时。最后,我总算听到了脚步声——不是希斯克利夫的步子。
“我给你送吃的来了,”一个声音说,“开门!”
我赶忙打开门来,原来是哈里顿来了,他托在手里的食品够我一整天吃的。
“拿去,”他加了一句,把盘子塞到我手里。
“再待一会儿吧.”我说话了。
“不行,”他嚷了一声就走了,我怎么用好话求他也没用。
我就在那里被关了一整天,又一整夜;又一天,又一夜。我一共待了五夜四天,看不见人,除了每天早上看见哈里顿一次;而他是一个狱卒的典型:乖戾,不吭一声,对于打动他的正义感或同情心的各种企图完全装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