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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第二十九章

呼啸山庄 呼啸山庄 10036 2022-10-11 08:31

  第二十八章

  第五天早晨,或者不如说是下午,听见了一个不同的脚步声——比较轻而短促;这一次,这个人走进屋子里来了,那是齐拉,披着她的绯红色的围巾,头上戴一顶黑丝帽,胳臂上挎个柳条篮子。

  “哎哟,丁恩太太呀!”她嚷道。“唉,吉牟屯在流传着你的消息呢。我还以为你陷进黑马沼泽地里了呢,你家小姐跟你一起掉了进去;直到后来,东家告诉我:把你找到了,他让你住在我们这儿!怎么!你一定爬上一个小岛了吧,那还用说。你在洞里耽了多久呀?是东家救了你吗,丁恩太太?不过你并不怎么瘦啊——你没有怎么吃苦头吧,是这样吗?”

  “你家东家是个十足的大坏蛋!”我回答道。“可是不会饶过他的。他编的那套瞎话白费了心,我要把真相全部摊开来!”

  “你说什么呀?”齐拉问道。“那不是他编出来的呀,村里的人都那么说,说你们迷失在沼泽地里了。我进了家门就向恩肖嚷道:‘呃,自从我走开后,出了想不到的事啦,哈里顿先生。那个漂漂亮亮的姑娘真是怪可惜的——还有那个能干的耐莉?丁恩。’他向我瞪着眼睛。我还以为他什么也没有听说呢,我就把我听来的流言告诉他。东家听着,跟自个儿笑了一笑,说道,‘你说她们掉进沼泽里,现在她们可是出来啦,齐拉。眼前这会儿,耐莉?丁恩就耽在你房间里。你上楼去后,叫她快溜走吧;钥匙在这里。那泥浆水钻进了她的头脑,她会疯疯癫癫地奔回家中,因此我把她留下来,等她头脑正常了再说。你叫她马上回田庄去吧——如果她能走的活,还叫她给我捎个信去,她家小姐会跟着来的,刚好赶到给那位乡绅送葬。’”

  “埃得加先生没有死吧?”我喘息着说,“啊,齐拉,齐拉!”

  “没有,没有。你坐下吧,我的好太太,”她回答道;“我看你有病呢。他没死。坎纳斯大夫认为他还可以支撑一天。我在路上碰见他时问了他。”

  我才坐不下来呢,我抓起我出外穿戴的衣帽,赶忙下楼一—我面前放开一条路了啊。一走到正房,我四下张望,想找个人打听打听凯瑟琳的消息。屋子里照满了阳光,房门大开着:可是眼前就是看不见一个人。我正在踌躇,不知道该马上奔回去呢,还是回转去找我家小姐,这时候忽然轻轻一声咳嗽把我的注意办吸引到壁炉边。林顿正躺在高背长椅上,就他一个人,吮着一根棒糖,他那双冷漠的眼睛在看着我的动作。

  “凯瑟琳小姐在哪儿?”我板着脸问道。正好撞着他一个人在那儿,我想跟他凶一些,也许可以从他嘴里逼出些情况来。

  他只顾吮他的糖,像个不懂事的娃娃。

  “她走了吗?”我问。

  “没有,”他回答道;“她在楼上,她走不了,我们不放她走呀。”

  “你不放她走,小白痴!”我嚷道。“马上跟我说,她的屋子在哪儿,要不,我可要叫你拉直了嗓子叫一阵呢。”

  “爸爸要叫你拉开嗓子叫一阵呢一—要是你胆敢去找她的话,”他回答道。“他说,我对凯瑟琳不能心软。她是我的妻子,她真不要脸,想离开我。他说她恨我,巴不得我死,她就好得到我的钱。可是她休想!她回不了家--这辈子她休想!让她去哭吧,生病吧,随她的便!”

  他又吮着他那棒糖了,把眼睛一闭,好像他要瞌睡了。

  “希斯克利夫少爷,”我又说了,“你把去年冬天凯瑟琳待你的好处全忘了吗?当时你明明说是你爱她,那些天她给你带书来,给你唱歌,她有多少次冒着风雪来看你?有一个晚上她不能来,她就哭了,怕你会失望;当时你觉得她比你好一百倍,现在,你却相信起你父亲跟你说的那些谎话来了,尽管你明知道他恨你们两个。你跟着他去欺侮她,这可真是有良心呀,是不是?”

  林顿的嘴角撇下来了,他把含在嘴里的棒糖抽了出来。

  “她到呼啸山庄来是因为她恨你吗?”我接着说,“你自己想想吧!至于说到你的钱,她连你将来有钱没钱还不知道呢,你说她病了,可你却把她一个人丢下在一个陌生的宅子里——你,你也尝过这种被人丢在一边是什么滋味呀!你受了苦,你可怜你自己,她也可怜你在受苦;现在她在受苦,你却不可怜她!我眼泪都掉下来了,希斯克利夫少爷,你瞧——我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还只是一个仆人呢。而你呢,嘴上讲得这么好听,就说你有理由崇拜她也不过分,你却不肯为她洒一滴眼泪,躺在这里好不舒服!哼,你这个没良心的、自私的孩子!”

  “我没法跟她待在一起,”他气呼呼地回答。“我本不想一个人待着,可她哭得叫我受不了。她哭个不停,我说我要叫父亲来了也没用。有一次我当真把他叫来了,他威胁她说,她敢再哭闹,就要掐死她;可是他一走出房间,她又哭了,一整夜都是啼啼哭哭,把我烦得要死,尽管我尖声大叫:叫我怎么睡得着觉呀,也没有用。”

  “希斯克利夫先生出去了吗?”我问道,看出这个没心肝的东西竟是一点都不够同情他表姐所忍受的精神上的折磨。

  “他在院子里,”他回答道,“正在跟坎纳斯大夫说话,大夫说,舅舅快死了一—他到底要死了,逃不过了。我可高兴呢,因为我要接替他做田庄的主人啦,凯瑟琳一提起那儿,总说是她的家。那不是她的。那是我的宅子。爸爸说,她所有的东西件件都是我的啦。她那许多好书都是我的啦。她求我,只要我肯把房门的钥匙给她,放她出去,她情愿把她那许多好书、她那些美丽的小鸟,还有她的小马敏妮都送给我;可是我告诉她:她什么东西都没有了,还送什么人!一—那些东西全都是我的啦,全都是!我这一说,她又哭啦,接着她又从她脖子上拿下一幅小小的肖像,说是她可以把这个送给我——两幅肖像嵌在一个金框子里,一面是她母亲的像,另一面是舅舅的像,都是他们年轻时画的。那是昨天发生的事。我说那两个人像也是我的,要从她手里夺过来。那个坏透了的东西却不肯给我;她推开了我,把我弄痛了。我就大叫起来;这一下她害怕了。她听得爸爸来了,她裂断了铰链,把金框子掰成两扇,把她母亲的画像给了我。另一扇她打算藏起来。可是爸爸一来就问:出了什么事。我就说出来了。他把我手里的画像拿了去,又吆喝她把另一扇交出来给我。她不肯交。他就一—他就一个巴掌把她打得跌倒下去,把那一扇画像硬是从项链上扯了下来,把它一脚在地上踏个粉碎。”

  “你眼看她挨揍,心里高兴吗?”我问道,有意要把他的话套出来。

  “我眨巴着眼睛,”他回答道。“我看到父亲打狗、打马,就不由得眨巴着眼睛。他下手真狠。不过开头我倒是心里高兴的。谁叫她推我的,活该她挨打。可是等到爸爸走了之后,她叫我来到窗子面前,给我看她嘴唇里边给牙齿撞破了,她满口是血。接着,她把肖像的碎片一一拣起来,于是走开去,把脸儿对着墙坐了下来: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跟我说话啦。有时候我以为她是痛得不能开口了。我不喜欢这样想,可她真是个坏东西,哭个不停!再说,她那张脸儿是那样苍白,神色惶恐,我简直怕看到她啦。”

  “你能把钥匙拿到手的吧——只要你肯的话?”我问他道。

  “对啦,只要我在楼上。”他回答。“可是现在上楼去,我走不动啦。”

  “钥匙在哪一间屋子里呢?”我问道。

  “噢,”他嚷道,“钥匙在哪儿,我才不告诉你呢!那是咱们的秘密。谁也不让知道,哈里顿也好,齐拉也好,都不让知道。得啦!你把我累坏了。快走开,走开吧!”他把脸转过去,搁在他的胳臂上,又闭上了眼睛。

  我暗自想道,还是别让希斯克利夫先生看到我就走吧;再从田庄带人来救我家小姐。一回到家,我的伙伴们看到了我,那种又是吃惊、又是高兴,真是没法形容。他们一听到我说我家小姐平安无事,有两三个人已经要赶到东家的房门口去大声报讯了。不过后来还是由我去报了讯。才只几天工夫,他变得多么厉害呀!只见他躺在那儿,满脸悲哀,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气,在等待死亡来临。他显得很年青。其实他已经三十九岁了,让人看来,却至少要年青十岁。他在思念着凯瑟琳,因为他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我碰一碰他的手,说道:

  “凯瑟琳就来啦,好东家!”我凑近他耳边说。“她活着,她没事,就要回来了,我希望,在今天晚上。”

  这个喜讯当场引起的反应把我感动得哆嗦起来。,他撑起半个身子,急切地向房内张望了一圈,跟着就晕倒过去了。等他醒过来后,我就把我和小姐怎样被骗进山庄、怎样被关禁起来都说了。我说希斯克利夫强迫我进去,那不完全是真情实况。我尽可能少说林顿不好的话,我也并没把他老子的种种毒辣的手段都描述一番——我心中有自己的想法;我家东家的那杯苦酒已经满到快溢出来了,我可不能再替他苦上添苦啊!

  他料想他的仇人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谋取他个人的财产,田地房产也要,好归他的儿子所有,或者不如说,好落进他手中。不过为什么对方不等到他过世后再下手呢,这一点东家可想不明白了;他不知道,他那个外甥快要和他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了。不管怎么说,东家觉得他的遗嘱最好改动一下。原来是将来传给凯瑟琳的财产由她自己支配,现在他决定把这份家产交到受委托人手里,供她生前使用,如果她有孩子,在她身后归她孩子使用。这样改动之后,他过世以后,这份家产就不会落进希斯克利夫先生手里了。

  我按照他的吩咐,派了一个人去请律师,又派了四个人,各自带着称手的武器,去把我家小姐从她的狱卒那儿要回来。两路人都耽搁得很晚才回来。那单个儿出发的仆人先回来。他说当他赶到律师格林家的时候,格林先生不在家,他等候了两个钟头律师才回来,可是律师又说,他在村里有点小事得办一下,不过他答应明天一大早,就赶到画眉田庄。那四个人也没陪着小姐回来。他们捎回口讯说,凯瑟琳病了—一病得很重,不能出房,希斯克利夫又不让他们进去看她。我把这几个蠢货骂了一顿,怎么能听信那一套瞎话,我也不把这瞎话传给东家,心里决定,天一亮就带一大群人上山庄去,如果对方不乖乖地把囚徒交出来,那就不客气,闹它个天翻地覆。一定要让他们父女见面,我立下这心愿,又发了这誓,那个魔鬼胆敢阻拦的话,就把他杀死在他自己家门口的石阶上,那也不算什么!

  谢天谢地,总算我不必走这一遭了,省了不少事。三点钟,我下楼去拿一罐水,正提着水罐走过门厅时,忽然听得有人在敲大门,那清脆急速的一声把我吓了一跳。“啊!格林来啦,”我说道,让自己定一定神——“不是格林,还有谁呢?”我仍然向前走,打算叫别人来开门,可是门又一次敲响了,声音不大,但仍然敲得很急促。我把水壶放在栏杆上,自己赶去开门让他进来。门外,秋天的满月洒落下一片皎洁的清辉。来的人并非律师。我那亲爱的小主妇扑到了我的脖子上,抽泣着说,

  “爱伦!爱伦!爸爸还活着吧?”

  “是呀!”我嚷道,“我的天使,他还活着!感谢上帝,你平安无事,又跟我们在一起啦!”

  她想直奔到楼上林顿先生的房里去;尽管她一路奔来,已经喘不过气了。我硬是叫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让她喝口水,洗洗她那张苍白的脸儿,还用我的围裙把她的脸儿擦得微微泛红。然后我说得让我先去给她通报一声,又恳求她在东家跟前,只说她和小希斯克利夫在一起,会很幸福。她听了一楞,可是马上明白过来,我为什么要叮嘱他说假话;她要我放心,她不会在爸爸面前哭诉。

  他们父女会面,我不忍心在一旁看着。我退到卧房门外站了一刻钟,那会儿,简直不敢走近床前去。没想到一切都是安安宁宁。凯瑟琳的悲苦,就像她爸爸的喜悦,是默不出声的。只见她镇静地扶着他,他呢,抬起他那睁得大大的眼睛,盯着他女儿的脸儿瞧,心里涌起了一阵狂喜。

  他临终的时候,心头充满了幸福;他,洛克伍德先生,就这样去世了。他亲着女儿的脸蛋,喃喃地说道:

  “我要到她那儿去了;你呢,宝贝孩子,将来也要到我们这儿来呀!”说过了这话,他再也没动一下,没开一声口,只是一股劲儿地瞧着她,眼睛里闪亮着喜悦的光芒,直到他的脉搏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他的灵魂离开人世了。谁也说不出来他是在哪一个时刻死去的,他的死没有留下一点挣扎的痕迹。

  不知道凯瑟琳已把泪哭尽了呢,还是眼前的悲哀压得太重,她哭不出来了,她就这么眼中无泪地坐在那儿,直坐到太阳升起,又坐到了中午,她还会待在那儿,对着灵床只是发呆,要不是我硬是把她拖走,叫她休息一下。我把她拖开得很及时,午饭的时候,律师来啦,他已经去呼啸山庄请示过了。他已经把自己出卖给希斯克利夫先生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家主人请他,而他却迟迟不来的缘故。幸而女儿回到他身边后,东家再没烦神操心,转念到那世俗的事务上去过。

  格林先生自作主张,来这儿发号施令,大小事情、上下人等,一切都要听他的。他把所有的仆人,只除了我,都辞退了。他行使他的委托权到了这样的地步,甚至坚持埃得加?林顿的遗体不能跟他的妻子合葬在一起,却要把他葬到教堂里他的祖坟那儿。幸亏还有遗嘱,井非单凭那律师说了就算;我又大声抗议,遗嘱上写得明明白白,反对有任何违反遗嘱的做法。丧事匆匆忙忙地办完了:凯瑟琳一—如今得称呼她林顿?希斯克利夫夫人了——被准许暂时住在田庄,直到她父亲的遗体落了葬。

  她告诉我说她痛苦终于刺激了林顿,他冒险放走了她。她听见我派去的人在门口争论,她听出了希斯克利夫的回答中的意思。那使她不顾死活了。林顿在我走后就被搬到楼上小客厅里去,他被吓得趁他父亲还没有再上楼,就拿到了钥匙。他很机灵地把门开开锁又重新上了锁,可没把它关严;当他该上床时,他要求跟哈里顿睡,他的请求这一回算是被批准了。凯瑟琳在天亮前偷偷出去。她不敢开门,生怕那些狗要引起骚扰;她到那些空的房间,检查那里的窗子;很幸运,她走到她母亲的房间,她从那里的窗台上很容易出来了,利用靠近的枞树,溜到地上。她的同谋者,尽管想出了他那怯懦的策略,为了这件逃脱的事还是吃了苦头。

  第二十九章

  丧事办完后的那天晚上,我的小姐和我坐在书房里;一会哀恸地冥想着我们的损失——我们中间有一个是绝望地想着,一会又对那黯淡的未来加以推测。

  我们两个都以为,凯瑟琳所能期望的最好的光景,就是容许她在田庄继续住下去——至少在林顿活着的时候,也准许他来和她在一起住,而我仍旧给他们做管家。那真是想得太美了,这样的好事简直叫人不敢希望;可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而且面对着这样的前景不禁渐渐地高兴起来:我可以保留我的家、我的职位,还有,比一切更重要的是,我那亲爱的小主妇可以和我在一起……正这么想着,忽然一个仆人一一已被遣散却还没离去的一个一—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说是“那个魔鬼希斯克利夫”正穿过院子在走来,他要不要让他吃一个闭门羹?”

  即使我们不顾一切,吩咐他闩门,那也来不及了。他全不用敲门或者通报这一套礼节。他是主子,就摆出了做主子的威风,横冲直撞地走了进来,一句话也不多说。那向我们来报告的仆人的声音,把他引到了书房来。他走了进来,挥一挥手,叫那个仆人退出去,把门关上了。

  这就是十八年前,把他作为客人引进来的那个房间。从窗外照进来的还是那一轮明月,外面还是那一片秋景。我们还没有点蜡烛,不过整个房间都是雪亮,就连挂在墙上的那两幅肖像--林顿夫人的娇艳的头像和她丈夫的清秀的头像一—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希斯克利夫朝前直走到壁炉边。时间也没有把这个人改变了多少。还是这个人:也许他那张黑黑的脸稍微焦黄了些,态度更加从容些,他的身子重了那么二三十磅,再没有其他什么不同了。凯瑟琳一看见他来,就跳起身来想冲出去。

  “站住!”他说道,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要再逃跑啦!你要去哪儿?我是来把你带回家去的,我希望你做一个孝顺的儿媳妇,不要怂恿我的儿子再不听话了。我发现在这件事里有他的份,真不知道该怎样惩罚他才好一—我给难住了,他是经不起一戳就要破碎的蛛蜘网一—可是你去瞧瞧他那个神气,就会知道并没有便宜了他。有一天晚上,就在前天,我把他带下楼来,叫他给我在一张椅子里坐好,这以后再也没有碰他一碰。我把哈里顿打发走,屋子里就只有我和他两个。过了两个钟头,我叫约瑟夫再把他抱上楼去;从此以后,他一看见我,就像看见鬼怪出现那样害怕!哪怕我不在他身边,我猜想我的影子也会常常出现在他眼前。哈里顿说,他在夜里一连几个钟头醒着,尖声直叫,要你去保护他,因为他害怕我。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你那个宝贝伴侣,你一定得去。现在他要你来操心了;他的事我不管了,你接过去吧。”

  “为什么不让凯瑟琳留在这儿呢?”我恳求道,“把林顿少爷送到她这儿来好了。反正你恨他们两个,他们不在,你不会少了什么似的。他们俩在你眼前,只会每天引起你这个铁心肠的人不痛快罢了。”

  “我要给田庄找一个房客,”他回答道,“还有,我要我的孩子们在我跟前,那还用说。再说,那个丫头吃我的面包,就得给我做事。我可不打算在林顿死去了之后供养她,让她吃喝玩乐,一事不干,现在,赶紧些,收拾一下吧,不要叫我非逼着你不可。”

  “我走,”凯瑟琳说。“在这世上,林顿是我唯一亲爱的人了,尽管你一心一意要让我觉得他可恨,要让他觉得我可恨,可你就是没法叫我们两个互相仇恨。有我在他身旁的时候,我不怕你要伤害他,我也不怕你来吓唬我!”

  “你倒是一个会夸口的女英雄呢,”希斯克利夫回答道,“可我还不至于把你喜欢得要去伤害他吧,只要他一天活着,你情愿受多大多久的折磨、尽管你去享受吧。并不是我要让你觉得他可恨一—都是他自己的那种可爱的性格呀。你丢下了他,结果他吃了苦头,他是把你恨透啦。别期望这忠诚的情意会得到感激吧。我听到他跟齐拉说,他要是跟我一样有那么大力气,他就要怎么怎么办——说得可有声有色呢。他存着这种心思,却力不从心,就只好用尽心计来发泄了。”

  “我知道他性子不好,”凯瑟琳说,“他是你的儿子嘛。不过我高兴的是,我的性子还算好,能够宽恕坏性子;我知道他爱我,就凭这我也爱他。希斯克利夫先生,你可是没有一个人爱你呀。你无论把我们搞得多么惨,一想到你的心这么狠毒,是因为你受的罪加倍地深,我们也就出了这口气。你真苦恼呀,不是吗?孤零零的,像个鬼似的,而且也像魔鬼那样妒忌别人。谁也不爱你——你死了,谁也不会来哭你。我可不愿意做你呀。”

  凯瑟琳说这些话时,带着一种凄凉的悲壮。她好像已经下了决心,要跨进她未来的家庭的那种精神世界,从她的敌人的痛苦中汲取她的安慰。

  “要是你在那儿多站一分钟,管叫你懊悔来不及!”她的公公说道,“滚吧,妖精,快去收拾你的东西!”

  凯瑟琳转身走出房间,没有把他看在眼里。她走了之后,我就求他,让我顶替齐拉做山庄的管家,我情愿把我在这里的位置让给她。谁知他一口拒绝了。他不许我再开口。这时他才算有心思东张西望地把房间打量了一下,他看到了那两幅肖像。他把林顿夫人的肖像看了半天,说道:——

  “我要把那幅像带回家去——不是因为我要它有什么用,可是一—”说到这里,他一下子向着壁炉转身过去,脸上带着一种——一种什么呢?我实在说不上来,只好算它是一种微笑吧,接下去说道:“我告诉你,我昨天干些什么来着。我找到了那个给林顿掘坟的教堂司事,叫他把她的棺盖上的泥土挖开,我打开了那棺木,我又看到了她那张脸啦一—还看得出来,是她的脸—一那时我就像生了根似的再也走不开了,那司事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我叫醒过来。可是他说,如果透了风,它就会起变化的。因此我就把棺木的一边敲松,又盖上了泥上——不是靠林顿的那一边,死不得超生的林顿!我恨不得把他用铅封住。我买通了那个司事,将来把他的棺木拖开,好把我埋葬下去,也给我留条缝,好让我悄悄溜出去。我要关照把它做成这样。等到林顿到我们这儿来时,他已分不清我们俩哪个是哪个啦!”

  “你这个人良心真坏,希斯克利夫先生!”我嚷道。“你去惊动死者,难道不害臊吗?”

  “我并没惊动什么人,耐莉,”他回答道,“我让自己得到一点安宁罢了。如今我好大大地松一口气了,等我入土之后,你也可以不用担心我会破土而出了。惊动她!不,是她,日日夜夜,十八年来,从没间断过,毫不留情地在惊扰我一一一直到昨天晚上,昨晚,我平静下来了,我梦见我靠着那个长眠者,睡我最后的一觉,我的心停止了跳动,我的冰冷的脸贴着她的脸。”

  “要是她已经化为尘土,或者连尘土都不如,那么你又会做什么梦呢?”我问道。

  “那就梦见我和她一起化掉吧。那只有更加幸福啦!”他回答道。“你以为我会害怕这样一类变化吗?我掀起棺盖时,就准备看到这一变化了,不过我很高兴,它还没起变化,要等到我和它在一起了,那时再变。再说,我非要在脑海里深深地印入了她那冷若冰霜的容貌之后,我才能摆脱那种奇怪的感觉。你知道,她死了之后,我发狂了,一个清晨接着一个清晨,我永远在祈求她的灵魂回到我的身边来。我深深地相信有鬼魂;鬼魂能够存在在我们中间,也确实存在着,这是我深信不疑的。她落葬的那天,下了一场雪。到了晚上,我来到了教堂坟地。刮着冬天的阴风,四周是一片凄凉。我并不怕她那个混蛋丈夫会这么晚游荡到这个鬼地方来,也不会有什么人到这儿来于什么事。就只我孤单单的一个人,我意识到就只两码松松的泥土横隔在我们中间,我跟自己说道:‘我要把她再搂在我的怀抱里!如果她身上冰冷,我会想,是北风把我刮得冰冷:如果她纹丝不动,那她是睡熟了。’我从工具房里弄到一把铲子,就拼命地掘土。铲子擦着了棺木。于是我用双手来挖。棺木在钉上螺旋钉的地方开始咯吱地响着,我眼看就要达到我的目的了,正在这时候,我忽然听到上面有人发出一声叹气,就挨着坟边,而且俯下了身子。‘只要我掀开这个盖子,’我咕噜着,‘但愿他们用泥土把我们两个都盖起来吧!’我就更加拼命地用力挖。我耳边又传来了一声叹息。我仿佛感觉到有一阵呼吸的暖气代替了原来那夹着雨雪的冷风。我明白周围并没有血肉之躯的有生之物;可是正像你在黑暗中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人在走近来,虽然你分辨不出他的形体:我也分明感觉到凯茜在那儿一—不是在泥土底下,而是在地面上。突然有一阵轻松的感觉从我的心里涌起,流经四肢百节。我丢下了我那痛苦的劳动,一下子获得了安慰——难以言说的安慰。她和我同在,我重又填平墓穴时,她还是和我同在,她把我领回了家中。你要笑尽管笑吧,可是我却相信我到了家中会看到她。我相信她是和我同在,我不禁和她谈起话来。一到山庄,我急不可待地冲到门前。门闩上了,我记得;那个该死的恩肖和我的妻子不让我进去;我还记得我停下来,把他踢得喘不过气来,然后急忙上楼,赶到我的屋子和她的屋子里。我迫不及待地向四周张望一—我感觉到她在我身边一—我几乎看到了她;可是我终于没法看到她!我痛苦地渴求着,我狂热地祈求着只要能看她一眼,我汗水直冒——其实应该急得血水直冒才对,连一眼也没能看到。她在生前,往往是我的克星,现在她死了,还是这样!而且从此以后,我一直被这种难熬的折磨玩弄着,只不过有时厉害些,有时缓和些罢了。真是见鬼呀!——始终把我的神经拉得紧紧的,要不是我的神经像是用羊肠线做的,那我这神经早就松弛下来,不中用了,像林顿那样。当我和哈里顿坐在屋里的时候,仿佛我一走出去就能和她见面;当我在原野散步的时候,又仿佛我一回去就能遇见她。我才从家里出来,又急急忙忙赶回家去。她一定在山庄的什么地方,那还用说!我睡在她的卧房里,我给赶了出来。我躺不住呀一—只消我一闭上眼,她就在窗子外,要不,她就溜回到镶板后面,要不,她就走进房来,甚至把她那可爱的头靠在当年她还是个小女孩时睡过的枕头上——而我非睁开眼来看个明白不可。因此一个夜里,我睁眼闭眼一百次一—永远是失望!这是在活活折磨我呀!我常常大声呻吟,叫约瑟夫那个老流氓毫无疑问地认为:我的良心在我的身体里边扮演魔鬼的角色呢。现在,我看见她了,我的心情平静了--平静了一点儿.那可是一种稀奇的讨命呀——不是一寸一寸地要你的命,而是比头发还细的一丝一丝地把你置于死地一—十八年来,就用这幽灵般缥缈的希望来玩弄我!”

  说到这里,希斯克利夫停住了,擦擦他的额头。他的头发粘在额头上,全被汗水浸湿了。他的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壁炉里的红红的余烬,那两条眉毛并没收拢,而是抬得高高的,挨近了太阳穴,这减少了几分他那阴沉的神色,但是另有一种心神不安的样子和被一件甩不开的事情吸引住时的那种内心焦急的痛苦神情。他只是一半在对我说话,我不曾开一声口。我不喜欢听他说话。过了片刻,他又出神地看着那幅肖像,把它拿了下来,搁在沙发上,好看起来更方便些;他正这么专心注视的时候,凯瑟琳进来了,说是她已准备好了,就等她的小马装鞍了。

  “明天叫人把那个送来,”希斯克利夫跟我说,然后转身向她,接着说道:“你用不到骑你的小马。今晚天气很好,你在呼啸山庄不需要什么小马,不论你要出门到哪儿去,用你自己的一双脚吧。跟我来吧。”

  “再见,爱伦!”我亲爱的小主妇低声说。当她亲我时,她的嘴唇是冰冷的。“你要来看我呀,爱伦,别忘了。”

  “你留神些,别做那样的事,丁恩太太!”她的新父亲说道。“我有话要跟你说时,我自会到这儿来。我才不要你到我家来东张西望呢。”

  他做了个手势,叫她走在前面,她回头望了一眼,使我心如刀割,她服从了。我在窗前望着他们顺着花园走去。希斯克利夫把凯瑟琳的胳臂夹在他的胳臂里;虽然她起初显然是反对这样做;他跨开大步把她带到小路上,那边的树木把他们遮住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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