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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呼啸山庄 呼啸山庄 7305 2022-10-11 08:19

  一个晴朗的六月天的早晨,第一个要我照应的漂亮小婴孩,也就是古老的恩肖家族的最后一个,诞生了。我们正在远处的一块田里忙着耙草,经常给我们送早饭的姑娘提前一个钟头就跑来了。她穿过草地,跑上小路,一边跑一边喊我。

  “哎哟,好一个胖娃娃哪!”她喘着气说。“从没看见过这样逗人爱的小家伙!可是大夫说,东家娘是保不住了。他说她这几年来就一直害着痨病。我听到他这么对辛德雷先生说的;现在,没有什么可以留得住她的了,挨不到今年冬天,她就要死了。你还不马上赶回去!娃娃要交给你带呢,耐莉一一用糖和牛奶来喂他,日夜照看他。我真巴不得是你啊,因为等到没有了东家娘之后,娃娃完全归你一个儿了!”

  “她可是病得很厉害吗?”我问道,一边丢下了手里的耙子,把软帽系上。

  “我猜是病得很厉害,可她还是精神抖擞的样子,”那女孩子回答道,“你听她说话,就像她打算活到看着他长大成人呢。她是欢喜得迷了心窍啦——都怪这小东西,长得这么漂亮!我要是她,怎么也死不了的;只要瞅他一眼,病就会好了——偏跟坎纳斯大夫过不去:我真把他恨死了。阿吉大娘把小天使抱下楼来给正屋里的东家看,他一高兴,正笑容满面呢,谁知偏是那个嘴里没好话说的老家伙:跑上前来插嘴道:‘恩肖,也算你运气好,你的太太总算支撑着给你留下这个儿子。她才来的时候,我就看出,我们要留她是留不长的;到了这会儿,我只能告诉你了,恐怕她挨不过冬天了。你也不必太伤心,不要为这个人烦恼。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再说,你本来应当懂事些,就不该娶了这么一个不中用的姑娘。’”

  “那么东家怎么回答呢?”我问道。

  “我记得他咒骂了一声吧,可是我没有理会他,那时候我只顾得盯住那个娃娃啊。”于是她又眉飞色舞地描摹了一番。我呢,也像她一样心里热乎乎的,三步并作两步:赶回家去,急着要亲眼瞧瞧他的俊模样儿——虽然想到了辛德雷,我心中也很为他难过,在他心眼儿中就只容得下两个偶像——他的太太和他自个儿。他两个都宠爱,而且崇拜其中的一个。我真不能设想,一旦失去了那一位之后,叫他怎么过日子。

  我们奔到呼啸山庄的时候,他正在大门口站着,我从他身边走进去时,问道:“娃娃好吗?”

  “都快要到处乱跑啦,耐莉!”他回答道,做出一个愉快的笑容来。

  “东家娘呢?”我鼓着勇气问道:“大夫说她是一”

  “去他妈的大夫!”他打断了我的话,脸红了起来。“法兰茜丝一点都没什么,到下礼拜这个时候,她就完全好了。你是上楼去吗?请你告诉她,我就要上去看她,只要她肯答应不讲话。我离开了她,为的是她那张嘴停不下来,可她得停下来才好,你跟她说:是坎纳斯先生关照的,要她安静些。”

  我把这口信带给了恩肖夫人。她好像高兴得轻飘飘的样子,笑嘻嘻地回答说:

  “我差不多一声口都没有开呀,耐莉,倒是他走出去了两次,还哭呢。好吧,你就说我答应不讲话就是了,可是不能因之就笑都不许我对他笑呀!”

  可怜的人儿!直到她临死的一礼拜内,她那轻快的心情始终没有离开过她,还有她的丈夫,怎么也不肯服气——不,简直跟人拼命似的,一口咬定,她的健康情况是一天比一天有起色了。坎纳斯大夫跟他明白地说,病到了这个地步,投下去的药是不中用了,他也不必为她看病,多花金钱了。他马上顶回去道:

  “我知道你不用来了——她是好啦——她再不用请你来给她看病了!她根本就没害过痨病。她这是发烧,现在烧也退了;这会儿她的脉息就跟我一样平缓,她的脸就跟我一样的凉。”

  他跟他太太讲的也是这一套话,她好像很相信他。可是有一夜,她偎依在丈夫肩头,正想说她觉得她明天可以起床了,谁知话还没完,咳呛起来了——一阵很轻微的咳嗽——他把她抱了起来,她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脸色变了——她死了。

  不出那个女孩子所料,她撇下的婴儿哈里顿果然完全交托在我手里。恩肖先生呢,只要看见娃娃身体健壮,从不听得哭声,那就没他的事儿了——至少关于婴儿这方面,没他的事儿了。至于他自己,闹得越来越凶了。他心里的悲痛是哭不出来的那种悲痛。他既不淌泪、也不祷告;他咒骂,他怨气冲天——他痛恨上帝,也痛恨人类。他尽干荒唐的事儿,放纵自己,无所不为。仆人们可看不惯他这种不像话的行为,也受不了他那种盛气凌人的态度,不久都走了。愿意留下来的就只约瑟夫和我两个。我是舍不得离开交托给我的娃娃;再说,你也知道,我跟他是吮一个奶头的姐弟,所以也就比旁人能多担待他几分。约瑟夫留下来,为了好欺压佃户和雇工:也因为板起脸儿训人,本是他的正经事业,越是堕落的地方,越有得他说,就越合他的口味。

  东家的那种荒唐的生活,和他那些荒唐的朋友,真给了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太好的榜样!他对待希斯克利夫的那一手,足以使一个圣徒变成了恶魔。说真话,在那一段时期,那个孩子真像有魔鬼附身似的。他眼见辛德雷堕落到无法自拔的地步,分明一天比一天的蛮横、阴沉、凶狠,心里在暗自高兴。我们这家人家弄得怎样的乌七八糟,我连一半都描摹不出来。到最后,牧师不肯上门来了,没有一个体面的人肯来同我们接近,只有埃得加?林顿来看凯茜小姐,算是例外。到了十五岁,她就是这山村一带独一无二的女王了,谁也不能跟她比,而她也的确变成一个高傲的、任性的小东西!我承认,自从她长大成姑娘以后,我就不喜欢她了。我老是想压她的骄气,因此老是惹恼她,可是她却从没在心里记过我的恨,她对于旧交的那种一往情深是少见的——即使希斯克利夫,在她心坎中的地位,也一点没动摇。尽管年青的林顿在各方面条件都比他优越,想要在她心中留下一个同样深刻的印象,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他就是我那去世了的东家,壁炉架上挂着的就是他的肖像。本来总是他的像挂在这一边,他太太的像挂在那一边;可惜现在她的像已给拿走了,否则你可以看一看她从前的模样儿。你看得清那幅肖像吗?”

  丁恩太太举起蜡烛,我认出是一张轮廓柔和的脸儿,跟山庄那边的年轻夫人像极了,只是容色和悦多了,还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这是一幅很可爱的画像。那浅色的长发在鬓脚边微微卷曲,一对眼睛大而清明,那身材几乎是太秀雅了。我并不奇怪凯瑟琳?恩肖怎么会为了这样一个人而忘了她第一个朋友。我倒是很奇怪,如果他的内心和外貌相称,他怎么会也怀着我对于凯瑟琳?恩肖的那种情不自禁的看法呢。

  “一幅很叫人喜欢的画像,”我跟女管家说。“像不像本人呢?”

  “像的,”她回答道;“不过逢到他精神饱满的时候,还要来得好看些,这是他平日的神情。平时他总是缺少一些神气。”

  凯瑟琳自从在林顿家住了五个礼拜之后,她就一直和他们来往着。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没有机会把她野性的一面暴露出来;同时,眼看人家始终对她这样殷勤,她也觉得不好意思变做一头野猫了。这样,凭着她那伶俐乖巧的亲热劲儿,她无意之中把一对老夫妇哄上了,还赢得了伊莎蓓拉的赞美和她哥哥的倾心爱慕。这都是她一开头就感到很得意的收获,原来她这姑娘是很有些野心呢。这样,她不知不觉变成了两重性格,尽管她并没明确的要欺骗谁的想法。在她听到人家把希斯克利夫叫做一个“下贱的小流氓”,和“比畜牲都不如”的地方,她留神着别做出像他那样的举动来。可是回到家里,她才不高兴讲究什么礼貌呢!因为讲礼貌只落得旁人的讥笑;她也不肯收敛自己的不受管教的本性了,因为那样做并不会给她带来什么称赞和声誉。埃得加先生难得鼓足勇气公然来拜访呼啸山庄。恩肖的名声叫他感到畏缩,不敢跟他接近。不过每逢他来的时候,我们总是小心招待,唯恐有失礼的地方。就是东家他自己也避免得罪客人,因为很明白他来为的什么;要是他做不到和颜悦色,他就索性躲开。依我看有他在场,反而让凯瑟琳不称心。她不是一个使心计的姑娘,从不懂得卖情弄俏,显然是怎么说也不愿意让她的两个朋友碰在一起。逢到希斯克利夫当着林顿的面,表示看不起他的场合,她可不能像背着他的时候那样附和几句;而当林顿向希斯克利夫流露出厌恶和敌对的情绪的时候,她也不敢不以为然,好像人家看轻她的游伴,跟她根本不相干似的。 我时常要笑她夹在中间不知怎样才好和她有口难言的烦恼。她怕我嘲弄,处处想瞒着我,可是又瞒不过。说起来不应该取笑人,可是她也太骄傲了,你实在无从同情她的苦处:总得她先告饶才行。最后,她终于把心事一齐向我倾吐了。这里除了我,她又能向谁去求教呢。

  有一天下午,辛德雷先生外出了,希斯克利夫就此给自己放一天假。我想他那时候已经十六岁了吧,相貌并不丑、智力又不低,可是他自有办法叫人们对于他从里到外,只有一个厌恶的印象(现在你从他身上可看不出这种痕迹了)。首先是,早年的教育给他的那一点良好的影响,到了这时候,已经完全消失了。终年到头的苦役,早起晚歇,窒息了他也曾有过的对于书本和学习的那点儿爱好,以及追求知识的欲望。他童年时期受到老恩肖的溺爱而培养起来的优越感,现在也已经逐渐消退了。有好长一阵子,他挣扎着要跟上凯瑟琳读书的进度,不肯落在后面。但是最后他只得断绝了这个念头,虽然他口里不说,心里却十分沉痛。他是无可挽回地断绝了这念头,你再不用想劝他为了上进,再往前走一步,因为他看出,他非得跌到从前的水准以下不可。接着,他的外表和举止就向他内心的堕落看齐。他走路变得吊儿郎当了,看起人来,一副不正派的样子;他天生孤僻的性子,越发变成几乎不知好歹、不近人情、谁都不理睬的坏脾气了。他才不希罕他的少数几个熟人看重他,他故意要惹他们的恼恨,这才感到一种恶意的高兴。

  在他干活间歇的当儿,凯瑟琳还是经常跟他做伴,可是他再没有一言半句向她表示亲热了;她不避嫌疑、孩子气地跟他要好,他却憋着气恼,满腹猜忌,不肯让她挨近来:仿佛感觉到跟他亲热,把那么些柔情蜜意往他身上堆,有什么好呢?那一天,他走进正屋来,宣布他什么活也不准备干的时候。我正在伺候凯茜小姐穿衣裳。她没有料到他会忽然想到要享一天清福,所以还道这间屋子可以完全归她一个人支配,而且已经想法通知埃得加,她的哥哥今天不在家,这会儿她打扮起来,就是在准备接待他。

  “凯茜,今天下午你有事吗?”希斯克利夫问道,“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吗?”

  “不,在下雨呢,”她回答道。

  “那么你穿了这绸袍子干什么呢?”他问。“没有谁来吧,我希望?”

  “叫我怎么知道呢?”小姐有些结结巴巴地说,“可是你现在该下田去了,希斯克利夫。吃好中饭已经一个钟点啦。我以为你早走了呢。”

  “难得有几次,辛德雷这个晦气星不在我们眼前晃着,”那孩子说道。“今天我不去干活啦,我要跟你待在一起。”

  “啊,不过约瑟夫会去告发呢,”她提醒他说。“你还是去吧!”

  “约瑟夫正在潘尼屯山岩的那一边装运石灰呢,他总要忙到天黑才得完,他是怎么也不会知道的。”

  这么说着,他踱到了火炉边,坐了下来。凯瑟琳皱着眉心想了一阵,她觉得总得先透露些口风给他才好。在沉默了一分钟之后,她就说道:“伊沙蓓拉和埃得加?林顿说起过今天下午要来作客,不过天下雨了,我看他们不见得来了;不过也许他们会来呢,要是来了,那你难保不挨一顿骂,这有什么好呢?”

  “吩咐爱伦去回绝他们,说你没空,凯茜,”他坚持着说。“不要为了那两个可怜巴巴的蠢朋友——就把我赶出去!有时候我真气苦,忍不住想说,他们简直——可是我不说吧……”

  “他们简直什么呀?”凯瑟琳嚷道,带着不安的神色望着他。“噢,耐莉!”她怒冲冲的加了一句,把她的头从我手里一下子挣脱了,“你把我的鬈发都梳乱了!够了;别管我吧。——你忍不住想要诉什么苦呀,希斯克利夫?”

  “没什么——你只消看看墙上的月历吧。”他指着挂在窗口的一张配框子的纸片说下去道,“那打叉的就是你跟林顿一起消磨的夜晚,那画点子的就是跟我在一块儿的夜晚。你看见没有?我每天都打一个记号的。”

  “看见了——真无聊,好像我会留神这个似的!”凯瑟琳使性子说道。“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好让你看到,我可是留神着呢。”希斯克利夫说。

  “那我应该老是陪你坐着吗?”她反问道,火气越来越大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呢?你跟我谈了些什么呢?你不如索性做一个哑巴,或是一个娃娃吧——你跟我说过一句有说有笑的话没有?做过什么讨人喜欢的事没有?”

  “以前你从没嫌我话讲得太少,或是你不喜欢我跟你做伴呀,凯茜!”希斯克利夫十分激动地嚷道。

  “根本谈下上做伴一——谁看见跟人做伴,却什么都不懂,一声都不吭呢,”她咕噜着说。

  她的伴侣站了起来;可是来不及发泄他的感情了,因为已经听得见外面石板道上有马蹄声了。接着,轻轻的敲了门之后,小林顿进来了。他想不到会接到召唤,所以满脸喜气洋洋的。 不用说,凯瑟琳一眼看出了她这两个朋友间的差别,当一个从这边进来,另一个从那边出去的时候。那鲜明的对比就像是一个触目凄凉、荒山起伏的产煤区,一霎时换成了一片青翠、肥沃的山谷:他的声音和问候的语调,就跟他的容貌一样,也是截然不同。

   他说起话来,自有一种和润、低沉的音调,讲的口音就跟你差不多——比我们这儿的乡音来得柔和,没有那么生硬。

  “我来得并不太早吧,是吗?”他说道,向我看了一眼,我已经在那儿开始揩盆子,整理柜橱尽头的几个抽斗。

  “不,”凯瑟琳回答道。“你在那里干什么呀,耐莉?”

  “干我的活儿,小姐,“我回答道。(辛德雷先生曾经关照我,如果林顿一个儿来看凯茜的时候,我要留在那里。)

  她来到我背后,在我耳边没好声气他说道,“给我拿了拂帚到外面去。有客人在屋子里的时候,仆人可不许当着客人打扫起房间来!”

  “趁东家不在,这会儿正好是个机会,”我大声回答道。“他顶恨我在他面前收拾这些东西。我相信埃得加先生是不会见怪的。”

  “我可顶恨在我面前收拾东西,”那位年轻的小姐专横地说道,不让她的客人有开口的机会。她跟希斯克利夫吵了小小的一架之后,这口气还不曾平下来呢。

  “那真是对不起了,凯瑟琳小姐,”我回答了她这句话之后,只管一股劲地干我的活儿。

  她只道埃得加是不会看见的,从我的手里把抹布夺了去,在我手臂上恶狠狠地拧了一把,还只管扭住不放。我原说过我不爱她,时常想要压一压她的骄气;再说,她真把我拧得痛极了;我本是跪在地上的,便直跳起来,尖声喊道:“哎哟,小姐,你这一手太缺德了呀!你没有权利来拧我,我可不受你这个!”

  “谁碰了你啦?你倒会乱咬人哪!”她嚷道,她的手指痒痒的恨不得再拧我一把,心里又气又急,连耳根子都涨红了。她从没有控制自己不动声色的功夫,一恼火,脸就涨得通红。

  “那么这又是什么呢?”我顶回去道,指着臂上赫然一块紫青作为驳斥她的铁证。

  她跺跺脚,一时失了主意,可是她坏脾气一发作,哪里还肯罢休,伸手就给我一个耳刮子,打得我火辣辣的,眼眶里饱含着泪水。

  “凯瑟琳,亲爱的!凯瑟琳!”林顿插进来解劝道,眼看他崇拜的偶像又撒谎,又打人,犯了双重的过失,他不禁大吃一惊。

  “给我走出这屋子,爱伦!”她又说一遍,浑身都在发抖。

  小哈里顿是到处跟随着我的,正挨着我坐在地板上,看到我在淌泪,他也哇的哭起来了,一边哭一边咕噜着“坏姑姑凯茜!”这一下可糟了,把她的一肚子怒火引到他头上来了。她抓住他的双肩,狠命地摇撼他,直摇得那可怜的孩子面色都发白了。埃德加想要搭救那个孩子,不假思索地就去抓住她的双手:不料一刹那间,一只手挣脱出来了,那年青人只觉得自己的脸上也挨了一下子,凭这一下的份量怎么也没法错当作那是在闹着玩。他倒退一步,竟吓呆了。我把哈里顿抱了起来就往厨房走,故意把门开着,我一心想看看他们中间这一场纠纷怎么样解决。那受了侮辱的来客走向他放帽子的地方,脸色发白,嘴唇发抖。

  “这才对了!”我跟自己说道。“这就是给你的一个警告,快快走吧!让你看一眼她的本性,这真得谢天谢地呢!”

  “你到哪里去?”凯瑟琳问道,直向门口走去。

  他让到一边,还是想走过去。

  “你可不能走!”她一字一顿地嚷道。

  “我要走,我就走!”他压低着声音回答道。

  “不行,”她坚持着,紧握住门钮;“这会儿不能走,埃得加?林顿。坐下来。你不能气呼呼的丢下了我走,那我会整夜都难受极了,可是我不愿意为你而难受!”

  “你打了我,我还能呆在这里吗?”林顿问道。凯瑟琳没有话说了。

  “你叫我看到你害怕,为你感到羞惭,”他说下去道,“从此我再也不来啦!”

  她的眼睛在闪亮了,眼皮儿在眨动了。

  “你还存心撒谎!”他说道。

  “我没有!”她嚷道,终于又能开口了。“我哪件事也不是存心做的。好吧,你要走,请便吧——快给我走吧!我这会儿要哭出来啦——我要哭个半死啦!”

  她在一张椅子边跪了下来,果然好伤心地哭起来了。埃得加的这股决心一直保持到院子那儿,于是他的步子跨不开了。我决计要他争口气。

  “没看见像小姐这样任性任意的!先生,”我嚷道。“放纵坏了的孩子就是这么糟。你还是骑马回家吧。不然的话,她会哭呀笑呀来折腾我们的。”

  这不中用的软东西从窗口往里瞟了一眼。他下得了决心,走得了,那等于说一只猫儿舍得下一只咬得半死的小耗子、或是一只吃掉了一半的鸟儿。我在想,唉,他是没救了:他是劫数难逃了:他要往命中注定的圈子里钻去了!果然是这样。他突然转回身来,又赶着往屋子里跑;随手把门关住了。过了一会儿,我进去告诉他们恩肖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了,看那样子,准备把房屋都要捣毁呢(他一喝醉了酒,往往变得极其暴躁)。这时候,我看见那一场风波只有叫他们间的关系更亲密了——那年青人的害羞,这一道障碍给打破了,所谓“友谊”这件外衣给抛去了,他们两个亲亲热热地做起情人来了。

  辛德雷先生到达的消息把林顿迅速地赶上了马,把凯瑟琳赶回她的卧房。我去把小哈里顿藏起来,又把主人的猎枪里的子弹取出,这是他在疯狂的兴奋状态中喜欢玩的,任何人惹了他,或甚至太引他注意,就要冒性命危险。我想出了把子弹拿开的办法,这样如果他真闹到开枪的地步的话,也可以少闯点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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