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个月逃亡没有露面,在那两个月中,林顿太太经历过来了、克服了一场所谓脑膜炎的最凶险的重病。哪怕慈母看顾她的独生子,也不能比埃得加看护她更专心致志了。日以继夜,他守护在病床边,不管病人怎样无理可喻,怎样暴躁,怎样胡闹,他都耐心地忍受下来——尽管坎纳斯说过,现在他从坟墓里把人抢救出来,往后得到的报答只是一连串的烦恼而已。事实上,为了保全那一个人的躯壳,他已牺牲了自己的健康和精力。当他听到凯瑟琳的生命已经脱离险境,他那感激和喜悦的心情简直无穷无尽。他坐在她身边,一坐就是几个钟点,用心察看健康一点儿一点儿恢复的迹象!他并且抱着过于乐观的幻想,一心希望她的神志也会清明起来,不消多久,她就会恢复到跟先前一个模样了。
她第一次走出卧房是在三月初梢。一个早晨,林顿先生捧了一束金黄色的番红花放在她枕边。她的眼睛好久没有透露出喜悦的光辉了,现在她醒来,一眼看到了,便急切地把花儿聚拢来,那会儿,她眼睛里忽然有了笑意。
“这是山庄上开得最早的花儿,”她嚷道。“这些花儿叫我想起了解冻的和风,温暖的阳光和快要消融的残雪。埃得加,外边有没有南风?雪是不是都快融化了?”
“这儿的雪差不多全融化了,心肝儿,”她的丈夫回答道,“在整片原野上我只望见两个白点子。天空是蔚蓝的,百灵鸟在唱歌儿,小河和山溪都涨满了水。凯瑟琳,去年春天这时候,我一心巴望把你迎进我家来。可是这会儿我但愿你是在那一两英里外的小山上,风吹得那么柔和,我觉得这会让你的病好起来。”
“我是到不了那边了,除了再去一次,”病人说道:“那时候你就得撇下我,让我永远留下来。到明年春天;你又会一心巴望能把我迎进你的家,你回想起来,就觉得你今天是快乐的了。”
林顿搂住了她,只顾向她表示最温柔的恩爱,还说了许多亲亲热热的话想让她高兴起来:可是她凄迷地望着花朵,泪珠敛聚在她的睫毛上,又顺着她的脸蛋淌下来,她都不理会。我们知道她真是好起来了,所以认为多一半是长期禁闭在一个地方,才引起那样的抑郁,如果转换一个场所,也许多少会好一些吧。东家叫我把那空关了好些个星期的会客室生起火来,再在靠窗口阳光下放一只安乐椅;随后他就把她抱下来。她坐了好一会儿,感到暖烘烘的很舒服,并且果然像我们所预料的,变得高兴了些儿——这是因为周围的东西虽说都是熟悉的,但是究竟免除了她所厌恶的病房里的那种痛苦的联想。到黄昏,看她已是十二分疲乏了,可就是没法劝她再回卧室去:我只得把会客室中的长沙发临时铺起来当作她的床,等以后替她另外布置了一间卧室再说。为了免得上楼下楼劳顿,我们安排了正是这会儿你躺着的这一间,跟会客室在同一层。不久,她渐渐有了一些体力,可以扶着埃得加的胳臂,从这间走到那间了,好啊,我自个儿想道,像她那样地受到看顾,她是会复元的吧。这个愿望自有双重的原因呢:在大人身上还寄托着另一个小生命。我们希望不要多久,林顿先生就会心花怒放,而他的产业,因为后继有人,就得到保全,不致落到外人手里去了。
我应当提一提,伊莎蓓拉在出走后约摸六个星期,寄了一封短信给她哥哥,声明她已跟希斯克利夫结了婚。语气是干巴巴的,很冷淡:可是在信笺下端却用铅笔潦潦草草地加了几行,透露出抱歉的意思:要是她的行动得罪了他,请看在手足的情份,原谅她吧;又说当时她自己也作不得主,如今既走下这一步,要回头也办不到了。我信得过林顿并没有回复她。又隔了半个多月,我收到了她的一封长信,这会出于一个刚度完蜜月的新娘的手笔,我觉得很怪。 现在我来念一遍吧,因为这封信我还保存着呢。死者的遗物总是珍贵的,如果他们生前就受到看重的话。信上这么说:
亲爱的爱伦:
昨晚我来到呼啸山庄,这才第一次听说凯瑟琳害了一场大病,到现在还没好。我想我是不能写信给她了;而我的哥哥,他不是恼我,便是自己也心烦意乱,我上次写去的信他就没有回复。可是我总得有个人可以通个信呀,想来想去只有你。
请告诉埃得加,为了再见他一面,我甘愿把世上的一切都抛弃。告诉他,在我出走二十四小时后,我的心就回到画眉田庄来了——这会儿我的心就在那儿,对他和凯瑟琳充满了热烈的感情。可是我的身子却没法追随我的心(这几个字是加密点的);他们用不到盼望我。他们爱怎么判断我,都可以;可是,你听着,却怎么也不能怪我意志脆弱或是冷漠无情呀。
以下的信都是给你一个人的。我有两个问题要问你。第一个是:当初你住在这儿的时候,你是用了什么办法保持着人跟人间正常的感情上的交流的?我没法在我周围的人中间找出跟我有一丝相呼应的感情。
第二个问题是我最关心的;就是:希斯克利夫先生他可是个人?如果是人,他可是疯了?如果不是,他可是个魔鬼?我不告诉你,我为什么要这样问的理由;可是我求你,如果你知道的话,给我讲个明白,我究竟嫁给了什么东西——那是说,你来看我的时候,你说给我听。你要及早来看我呀,爱伦。不用写信,只要来就是了,同时给我捎带来埃得加的片言只语。
现在你可以听听,我在我那新的家里受到怎样的接待——我想山庄该是我的新家吧。为了替自己解闷,我才想起了这儿一点物质舒适都没有;其实除了在感到极不方便的时刻,这方面我从来也没考虑过。假使我一旦发现,原来我全部痛苦尽在于没有舒服的享受,此外全是一场恶梦,那我真要高兴得发笑、要手舞足蹈了。
我们转身往原野赶路时,太阳已落在田庄后面了,看天色,该是六点钟了吧;而我那位伴侣偏又逗留了半个钟点,把林苑、花园、恐怕连庄园的住宅,都一点不马虎地察看了一遍!等到我们终于在那山庄的石板院子里跳下马来的时候,天已经断黑了。你的老同事约瑟夫拿着一支牛油蜡烛出来迎接我们。他那种有礼貌的欢迎真替他挣面子!他第一个动作是把手里的烛火直举到齐我的脸儿那么高,斜着眼,恶狠狠地瞅了我一眼,把下嘴唇撇了一撇,这才转过身去。于是他接过了两匹马,牵到马房去,过会儿又出来把外边的栅栏门上了锁,好像我们是住在古代的城堡里那样。
希斯克利夫留在外面跟他说话,我走进了厨房,——一个肮脏的、乱糟糟的洞穴罢了。我敢说你再也认不出这就是本来的厨房了,跟当初有你在收拾的时候面目全非了。炉火边正站着一个小流氓般的孩子,粗手大脚,衣裳一层油黑。他的眼睛和一张嘴都跟凯瑟琳有些像。
“这孩子就是埃得加的内侄吧,”我心中想道,那也可以说是我的侄子了;我得跟他握握手,还有——对了一一我还得跟他亲一下。一见面就取得好感,这样来得好些。
我走进去,想去握他那肥圆的小拳头,说道:“你好,我亲爱的?”他回答我一句打切口的话,我听不懂是什么意思。“我们来交一个朋友,好不好,哈里顿?”这是我第二次跟他攀谈的尝试。
回报我的诚意的是一句咒骂、一个威胁,如果我不“挂开”些儿,就要放扑咽狗出来咬我了。
“嘿,扑咽狗,好小子!”这小坏蛋轻声呼唤道,把一只杂种的大猎狗从壁角的狗窝里叫了出来,“现在,你走不走?”他盛气凌人地问道。
爱惜自己的生命,只好听他的话,我退到门槛外边,等待有什么人进来。希斯克利夫先生是什么地方都不见他的影踪;我只得跟着约瑟夫到马房里去,请他陪我进宅子。他瞪了我一眼,跟自己咕噜了一通之后,皱紧了鼻子回答道:
“命!命!命!从来有哪个基督徒可曾听到过像这样子说话吗?吱吱喳喳,咿咿呀呀的!叫我怎么知道你在说些啥?”
“我说,我想要你陪我进这宅子!”我嚷道,还道他是个聋子呢,可是对他那种粗鲁心中十二分的厌恶。
“我管不着!手头还有别的活儿要干呢,”他回答道,只管继续忙他的正经,一边摇晃着他那瘦长的灯笼下巴,还明摆出一副看不起人到极点的神气,打量着我的服装和容貌——我身上穿的衣服是太华丽了,可我脸上透露的神色,我知道,却是太凄凉了——就像他希望看到的那样凄凉。
我绕过院子,穿过一个小门,来到另外一个门儿前,我大胆敲了门,希望会有个懂些礼貌的仆人出来答应。等待了一会儿,门儿打开了!来开门的是一个高大瘦削的男子。他没打领巾,一身穿着也是乌七八糟的,一团团倒挂下来,披散在他肩头的乱发把他的脸都遮住了;那一对眼睛也跟凯瑟琳有些儿像,只是变得那么阴森可怕,原先的秀美连影子都没有了。
“你来这儿干什么?”他冷冷地问道,“你是谁?”
“我原来的名字是伊莎蓓拉?林顿,”我回答道。“你从前看见过我的,先生。我新近嫁给了希斯克利夫先生,他把我领到这儿来了一想必是得到了你的同意的吧。”
“那么说,他可是回来啦?”这位隐士问道,他两眼闪光,像一头饿狼。
“对啦,我们刚才来到,”我说道;“可是他把我留在厨房门口,我想走进去,不料你的小孩子在那儿做哨兵,他叫出一只大猎狗来把我吓跑了。”
“这不得好死的小贼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倒还不错!”我那未来的房东咆哮道,一对眼睛往我身后的一片黑暗里张望,一心想要发现希斯克利夫,接着他只管自言自语地咒骂了一阵,口口声声说是如果那个“恶魔”欺骗了他,就要怎样怎样对付他。
我后悔真不该第二次又闯进了这宅子;不等他咒骂停当,我几乎便想溜走了。不过我还没来得及行动,他把我叫了进去,关上门、落了闩。屋子里炉火烧得好旺,但是除了炉火,这么大一个房间,再没有一点火光了。地板积起了灰蒙蒙的一层;我还记得在我小时候,那锃亮的白钱盆子发出的光彩常把我的眼光吸引了去,现在同样蒙上了油腻和尘垢,早已黯然失色了。我问他我能不能叫唤一个女仆,让她领我到卧室里去。恩肖先生却并不理睬我。他两手插在口袋里,只顾在室内踱来踱去,分明早把我这个人忘掉了;看他是那样出神,又是从头到脚,那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概,我就吓得没有敢再去打扰他。
爱伦,那你也不用吃惊了,在这个当儿我怀着怎样一种心境——我灰心丧气地枯坐在那淡漠无情的炉火边,这凄凉的味儿比孤独还难堪哪;我不禁想念到四英里以外便是我那甜蜜的老家,家里有我在这世上唯一亲爱的人儿;可是这四英里路就好比横隔一个大西洋,我再也跨不回去了!我问我自个儿道——我能到哪里去寻求安慰呢?你千万别告诉埃得加或是凯瑟琳,我这一个愁苦压倒了其他的一切愁苦——我真伤心,竟找不到哪一个可以、或是愿意站在我这边来对付希斯克利夫!我差不多是高高兴兴地赶到呼啸山庄来找个栖身之所,这样,我就不必跟他单独住在一起啦;可是他很知道来到这儿,跟我们在一起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不怕他们会来管他的事儿。
我坐着,默想着,痛苦地把时间挨过去。钟打了八下,打了九下,我那位同伴还是只管在房内踱来踱去,把头垂到了胸前;一声不吭,除非偶尔气呼呼的忍不住吐出一声叹气,或是迸发出一声喊叫。我留心细听宅子里有没有妇女的声音,真是悔恨万分,越想越绝望,到最后,怎么也压抑不住,我唉声叹气,哭了。我并不理会到我是正在别人面前哭泣哪,直到后来:踱着方步的恩肖在我对面站住了,瞪眼向我望着,流露出一种如梦初醒的惊讶。趁他恢复了注意力的当儿:我嚷道:
“我赶路累了,我要睡觉去!女仆在哪儿呀?她不肯来见我,你就领我去找她吧!”
“咱们家没有女仆,”他回答道。“你自个儿伺侯自个儿吧!”
“那么我该睡到哪儿去呢?”我哭了起来。我也顾不得体面了——疲倦和狼狈把我压倒了。
“约瑟夫去把你领到希斯克利夫的房中,”他说道。“打开这扇门——他就在那儿。”
我正想照他的活做去,但是他忽然又把我喊住了,用最奇怪的腔调说道:
“请你把门锁上、闩上了——别疏忽哪!”
“好吧!”我说道。“但这是为的什么呢,恩肖先生?”我并不怎么喜爱特地把自己跟希斯克利夫紧关在一起。
“你看清楚了!”他回答道,从他的背心里拔出一把构造很奇特的手枪,枪铳上装着一把双刃的弹簧刀。“对于横了心的人,这是一个大大的诱惑,是不是?每天夜里,我总是熬不住要带着这家伙上楼去试试他的门;如果万一给我发现门是开的,那他就算完蛋了!我没有错过哪一夜,即使在一分钟之前我还想出一百个理由要自己相信这事儿干不得。我心里有魔鬼在怂恿我推翻自己的计划去杀死他。你如果高兴,尽可以跟那个魔鬼作斗争;等有朝一日时机来到,天上所有的天使也救不了他!”。
我的好奇的眼光只是在那凶器上转。有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了我的心头。一旦让我掌握着这家伙,那我会变得多么强大啊!我从他手里把枪拿过来,摸了一下刀锋。他看到我在这一刹那间脸上流露出来的表情,吃了一惊——我脸上没有恐惧,而是眼红。他把手枪夺了回去,满带着醋意,把尖刀折拢了,放回原来藏着的地方。
“我并不在乎你去告诉他,”他说。“叫他提防着些吧,替他守望着吧。你知道我们两个间的交情——我看出来了,他的生命危险并没有吓坏你。”
“希斯克利夫做了什么碍着你的事情呀?”我问道。“他有什么地方对你不住,叫你这样恨如切骨?干脆叫他离开这宅子岂不更好吗?”
“不行!”恩肖发出了雷一般的吼声。“要是他说一声想走,他别想再活命!你劝他打这个主意,那你就是个女谋杀犯。难道我输光了一切,不给我一个翻本的机会吗?难道让哈里顿做一个小叫化吗?噢,天打雷劈哪!我一定要翻本,我先要他的金子,再要他的鲜血,然后再让地狱向他要灵魂吧!地狱里来了这位客人,从此地狱比以前更黑暗十倍啦!”
爱伦,你曾经把你老东家的那一套行径告诉过我。他分明是逼近疯狂的边缘了。至少昨天晚上他是这个样儿。和他在一起,我心里就发抖,觉得跟他一比,仆人的那种粗鲁的傲慢劲儿还算是讨人喜欢呢。现在他又开始阴沉沉地踱步了;我呢,拔开门闩,逃进了厨房里。
约瑟夫正在火炉前探着身子,向架在炉火上面的一只大锅子里张望;一木盆麦片放在旁边的高背椅上。锅子里的东西开始沸滚了,他转过身来向木盆里伸手。我猜想他这是在准备我们的晚饭吧。我肚子饿了,认为应该烧得可口些才好:我便提高了嗓门喊道:“我来烧粥吧!”我把木盆移了过来,不让他拿得到,于是便动手脱下帽子和骑服。“恩肖先生,”我接着说道,“叫我自个儿伺候自个儿。我就这么办。我才不打算到你们这儿来做什么少奶奶呢,免得活活饿死!”
“老天爷!”他坐了下来咕噜着说道,一边从膝盖到脚脖子,抚摸着他那双有棱的袜子。“怎么,又有一套新的吩咐下来吗?我弄不惯两个东家,好容易有点儿惯了,忽然我头上又要来个少奶奶,那我看日子快要过完啦。我从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要离开这个老窝,可是只怕那一天已经不远啦!”
他发他的牢骚,我只管一股劲儿干我的正经。想起如果在从前,自己动手烧饭,我会当作是一件挺好玩的事儿呢。我不禁叹了一口气。可是我得赶快把回忆抛掉,一回想到过去的欢乐,就会使我心痛;而过去种种欢乐的情景越是有浮到我眼前来的危险,我手里的棒搅动得越急,一大把一大把麦片往水里下得越快。我这种烧饭的方式叫约瑟夫越看越冒火了。
“瞧!”他叫了起来。“哈里顿,今儿晚上你别想吃得成麦片糊啦:烧出来的只是一团团像我拳头般大小的面疙瘩罢了。瞧,又是一大把扔下去!要是我换了你,早把碗什么的一起摔进去啦!瞧,刮下一层皮来,你就算完事啦。砰,砰。谢天谢地,总算锅底还没给敲掉!”
等麦糊倒进盆里,分作四份的时候,我承认,的确是烧得一团糟。有人从牛奶棚里送来了一加仑壶新鲜牛奶,哈里顿抢过去就大口大口地喝,牛奶从他那张大的嘴角直淌下来。我劝告他,应该把牛奶倒在自己的杯子中再喝才对,还声明在先,别人这么吃过的牛奶我是不想尝一尝的。我这么讲究干净偏又叫那个什么都看不入眼的老头儿跳了起来,他一遍接一遍向我指出:那小把戏没有哪一处不跟我一样干净;他弄不懂我居然会这样目中无人!这时候,那个小流氓只管咂吧咂吧喝他的牛奶,还抬起了头,向我狠狠地瞪着眼,有意吐一口口水到壶里,看我敢把他怎样。
“我要到另外一个房间去吃饭,”我说道。。“你们没有叫做‘会客室’的地方吗?
“会客室!”他学着我的声气嘲弄他说,“会客室!不,咱们可没有会客室。如果你不喜欢跟咱们待在一块儿,反正东家在那儿;如果你不喜欢服东家在一块儿,那还有咱们哪。”
“那我上楼去!”我回答道。“领我到卧室去。”我把盆子放进盘子里,自个儿走去倒了些牛奶。那老家伙叽咕了一大通,这才站起身来,领我上楼去。我们登上了阁楼。我们一路走过时,他不时推开这扇那扇房门,向里面张望一下。
“就这一间吧,”他终于打开下一块装着绞链、歪七扭八的木板说道。“喝几口麦糊,这一间也将就得过了。墙壁角里有一袋谷子,就在那儿;是干干净净的,如果你怕会弄脏了你那阔气的缎子衣裳,铺块手绢儿在上面。”
他说的“这一间”是个堆东西的破屋子,一股冲鼻的麦芽和谷子的气味一这些东西一袋袋的堆叠在四周,中间留出一大块空无所有的地方。
“怎么,你这个人!”我气呼呼地对着他嚷道,“这是让人睡觉的地方吗?我要到我的卧室去。”
“窝室!他嘲弄地学着我的声气说。“这儿的‘窝室’你都看到了呀;那边一间是我的。”
他伸手指着第二间阁楼,跟第一间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墙脚边没有堆着那么多东西而已,另外多了-只矮脚的、不挂帐的大床,一端放着一床靛青色的被单。
“我要你的卧室干什么?”我顶了他一句。“我想希斯克利夫先生不至于睡到楼顶上来吧,可是吗?”
“噢,原来你要的是希斯克利夫先生的房间!”他嚷道,好像这是新发现似的。“你为什么不早说呀?那么也不用这许多麻烦。我就可以跟你说了,偏是这一间房间你别想看到一他老是把屋子锁起来,除了他自个儿,再没第二个人进去吃过饭。”
“你们这个家可真够瞧啦,约瑟夫,”我忍不住说了一句;“这一家子人也真好哇!我只怕我把自己的命运和这些人连结在一起的那一天,全世界的疯狂的怪念头,都结了晶,钻进我的头脑里来啦!算了吧,这些都是跟眼前无关紧要的话。——还有别的房间呢。看在老天面上,快些儿吧。让我安顿在一个什么地方吧!”
他对于我这个请求并不答理,只是硬绷绷地拖着步子走下木搂梯,在楼下一个房间前站住了;从他的停住了脚步,和房间里考究的家具看来,我猜想这该是全宅最好的房间了。房里铺着地毯,很好的质地,但是积满了灰尘,简直看不出花纹儿来了;壁炉上面裱糊着拷花的墙纸,已碎成了纸片儿,一条条挂了下来。一只很漂亮的橡木大床,张挂着阔幅的深红色的床帐,料子很贵重,式样也是新的,但分明使用得很粗暴——床帐硬是给拉脱了环,垂了下来,像是一圈圈花彩。挂帐子的铁杆,一端已弯曲,成了弧形,帐子拖到了地上。椅子也都损坏了,有好几只还损坏得很厉害。墙壁上的嵌板,划满了深深的伤痕,弄得不像个样儿。 我正要拿定主意走进去把这间屋子占用了,谁知我那个傻瓜向导却向我宣布道:“这儿就是东家的房间。这时候,我的晚饭早已冷了,我的胃口也已经倒了.我的耐性也已折磨光了。我一定要他立即给我找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还要有可以休息的设备。
“什么见鬼的地方一”那个虔诚的老头儿开言道:“上帝保佑我们吧!上帝饶恕我们吧!你究竟要到什么该死的鬼地方去呀,你这个添麻烦、讨人厌的晦气星!除了哈里顿的一小间外,你全都看过了。这宅子里再没有另外一个洞好钻啦!”
那会儿我真气得要命,把手里的盘子,连带盘子子里的东西,一古脑儿都摔在地上,自己一屁股坐在楼梯头上,双手捧着脸儿,哇的哭起来了。
“哎唷!哎唷!”约瑟夫嚷道。“摔得好哇,凯茜小姐!摔得好哇,凯茜小姐!不过等东家一脚踏着碎碗儿、碎罐儿,一跤跌下去那咱们有好戏看啦,咱们等着瞧就是了。你这个不长进的疯婆娘!就应当罚你从现在起给我一直饿到圣诞节——为了你这造孽,使着性子把上帝的赏赐扔在脚底下!如果能让你一直发这么大脾气,那就算我是个老糊涂吧。希斯克利夫会受得住这种好腔调吗,照你看会吗?我只巴望让他当场看到你这会儿的撒野。我就是巴望让他当看到!”
他就这么一路骂着,钻到楼底下他自个儿的窠巢里去了,把蜡烛也带走了,把我撇在黑暗里。我干下了这鲁莽的事儿,过后又左思右想起来,盘算了一番,觉得只好忍气吞声,于是只得动手把碎片儿打扫干净。不多一会儿,想不到忽然来了个帮手,那就是扑咽狗。现在我认出它原来是我们家老偷袭手的儿子,它小时候是在田庄养大的,后来我爸爸把它送给了辛德雷先生。我觉得它仿佛还认识我,它把鼻子凑到我的鼻子上来,算是致意,于是真心去吞吃泼翻的麦片糊;而我呢,在楼梯上一级一级摸索着,收拾那些碎片儿,还掏出手绢儿把溅在栏杆上的牛奶抹干净了。我们的活儿刚刚干完,就听得走道上有恩肖的脚步声。我的帮手夹紧了尾巴,缩在墙脚边。我溜进了最靠近的一个门口。那只狗想躲过他,却没有躲成功,我这么猜想,因为只听得有一阵往楼下奔逃的声音和拖得长长的凄惨的哀叫声。总算我的运气好一些!他走了过去,进了自己的卧室,把房门关上了。紧接着,约瑟夫上楼来了,他带着哈里顿,把他送上床去睡觉。原来我是躲在哈里顿的房内;这个老头儿,看见了我,说道:
“现在,我看‘老家’总该装得下你和你的派头儿了吧。这会儿这间房间空了,可以由你一个独用了,——不过逢到这样的坏东西,总还有第三者——魔鬼来作个伴!”
他这么一说,我马上乐意地依了他的话。我刚刚倒在壁炉边的一只椅子上,就点头晃脑地瞌睡起来,就这么睡着了。我睡得好熟好香,可惜没有睡得长。希斯克利夫先生把我弄醒了。他才进来,用他那种可爱的态度,问我呆在这儿干吗。我告诉他我为什么挨到这么晚还不去睡——因为我们房间的钥匙搁在他的口袋里了。这“我们的”三个字可大大的冒犯了他。他赌咒说这个房间不是我的,也休想有一天会属于我;而他要——可是我不打算把他说的话再说一遍,或是反他那一套惯常的行为写下来。他是用尽心计、一刻不松地只想博取我的厌恶! 我实在弄他不懂,到了极点,有时候反而麻木了我对于他的恐惧。可是,我跟你说,哪怕一头猛虎、一条毒蛇,也不能像他那样叫我害怕得厉害。他告诉我凯瑟琳病倒了,指责我哥哥,说都是给他逼出来的,还说在他还没能收拾埃德加之前;我就得代替我哥哥来吃他的苦头。
我真恨他!——我好苦啊!——我是个不睁眼睛的人!千方别把信里谈的透露给田庄上随便哪一个人,我天天都在盼望你——别叫我失望吧!
第十四章
我一读完这封信,就去见主人,告诉他说他妹妹已经到了山庄,而且给了我一封信表示她对于林顿夫人的病况很挂念,她热烈地想见见他;希望他肯差我去转达他一点宽恕的表示,越早越好。
“宽恕!”林顿说道。“我没有什么好宽恕她的,爱伦。你今天下午就可以到呼啸山庄去探望她,要是你愿意的话,就说我并不生她的气,只是她的出走使我感到难过——尤其因为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她会得到幸福。不过要我去看她,那是不必谈了——我跟她已经永远分手啦。假使她真希望跟我好,那么就让她劝劝她嫁的那个坏蛋快离开这块地方吧。”
“你就不给她写一张便条吗,先生?”我用恳求的声气问道。
“不,他回答道。“用不着了。我跟希斯克利夫一家的来往,就像他跟我一家的来往一样,越少越好。根本不容许有来往!”
埃得加先生好不冷淡,使我的情绪变得灰溜溜的。我离开田庄,一路走,一路上脑子只是在打转,该怎样把他的那些话说得更有情谊些:他连写几行便条安慰伊莎蓓拉都不肯,我又该怎样把这回事讲得婉转些呢。我敢说,从早晨起她就守望着我了。我走上花园砌道时,看到她正从格子窗里张望着呢。我对她点点头,但是她却缩了回去,好像害怕给人看到似的。 我没有敲门就进去了。本来是窗明几净的一户人家,现在却触目凄凉。我得说实话,如果我处在这位年青的太太的位置上,那我至少也要把壁炉打扫打扫,要用拂帚把几张桌子抹一下。可是她已经沾染上了弥漫在她四周的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脾气了。她那张美丽的脸蛋憔悴苍白,她的头发没有梳卷过,有几绺松松地披散下来,还有一些成了一蓬乱头发缠在她头上。也许从昨晚起,她就没有碰过一下她的衣裳吧。辛德莱不在那儿。希斯克利夫先生坐在一张桌子边,正翻弄着他笔记本里的几张纸片儿,可是一看见我进来,就站了起来,问我近来怎样,态度很友好,还请我坐下。在那个宅子里,只有他看来还像个样儿;我觉得他今天特别有气派。环境把他们两个的地位改变过来了:他的外表会叫陌生人还道他是个道道地地的乡绅,而他那位妻子倒十足像个小邋遢女人!她迫不及待走过来招呼我,还伸出手来,讨她所盼望的信。我摇摇头,她不想懂得我的暗示,只管跟着我走到碗橱边(我是去放下我的帽子)还低声催促我快把我捎带来的东西交给她。希斯克利夫料到了她这些行动是怎么一回事,说道:
“你如果有什么东西给伊莎蓓拉带了来——你一定有的,耐莉——那就交给她吧。你用不到瞒什么人。我们两个中间没有什么秘密。”
“啊,我没有带什么来,”我回答道,认为还是一开头就把真情实况说出来的好。“我的东家要我对他的妹妹说,目前不必希望他会写信给她,或是会去看她。太太,他向你问好,祝你幸福,你叫他感到难受,他也原谅了,不过他认为从此以后,两家最好不要来往了,因为保持来往,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希斯克利夫太太的嘴唇儿微微颤动了一下,她回到了她窗口的坐位上。她的丈夫站到壁炉前,靠近着我,开始向我询问凯瑟琳的情况。我把我认为可以讲得的关于她的病情尽量告诉了他。他一再盘问我,从我嘴里逼出了有关她得病的原因的大部分情况。我责怪她不是(可并没有错怪她啊),说她自作自受;说到临了,我希望他照林顿的榜样行事,以后不管是好是歹,别再去打扰他一家了吧。
“林顿太太现在才好起来,”我说。“她再也不会像她从前那个模样儿了,不过她的生命总算保住了。如果你当真关心她,那你就该避免再闯进她的天地里去——不,你会根本抛开这个地方,安顿到别处去了。为了免得你有什么舍不得,我这会儿就告诉你,凯瑟琳?林顿跟你那个老朋友凯瑟琳?恩肖成了两个人啦一—就像这位年青的太太跟我是两个不同的人一样。她的人样儿大大地变啦,她的性格变得更厉害。不得不跟她做伴儿。也不能不跟她做伴儿的人,以后只能凭着回想过去的她和凭着慈悲心和责任感,来支持他的爱伶啦!”
“这是很可能的事,”希斯克利夫强自镇定,表示意见道——“很有可能你的东家除了慈悲心和责任心之外,再没什么可以支撑他了。可是照你想,我会把凯瑟琳交托给他的责任心和慈悲心吗?你能把我对凯瑟琳的感情跟他的感情相提并论吗?在你离开这个宅子前,我一定非要你先答应设法让我和她见一次面不可。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我就是要见到她!你怎样说呀?”
“我说,希斯克利夫先生,”我回答道,“你可不能。你永远也别想我会帮你忙来达到你的目的。你跟东家再一次碰在一起,那马上就要断送了她。”
“有了你的帮助就有办法避免了,“他说下去道;“万一会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危险——如果他叫她的生命更增添一分苦恼——哼,那我认为我完全有理由可以采取极端的手段了。我希望你老老实实跟我说,一旦没有了他,凯瑟琳会不会难过到极点。我就是担心这一点才不曾下手。在这点上你就可以看出我们两个感情有什么不同了——要是我换了他,他换了我,哪怕我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心都碎了,我却决不去碰他一根毫毛。你尽管做出表示不相信的神气吧。只要她要他留在身边做个伴,我就决不会把他赶了跑。一旦她不理睬他了;那时候我就要剖他的心、喝他的血!但是不到那个时候——假如你不相信我,那就是你不了解我——不到那个时候,即使死亡一步一步向我追近,我也决不会伤他一根毫发的。”
“可是,”我插嘴道,“你这是毫无顾忌地把她好好复元起来的希望给完全毁啦——现在,正当她差不多把你忘了的时候,你偏又要硬闯进她的记忆里,又要把她重新拖进一场烦恼、痛苦的煎熬里。”
“你以为她差不多把我忘了吗?”他说。“啊,耐莉,你明知道她并没有呀!你就跟我一样明白,每当她有一回想念到林顿,她就千百回想念到我!在我生命最苦恼的时期,我有过这么一种念头。去年夏天我回到这儿附近的时候,我就是摆不脱这个念头,可是除非她亲口对我说了,我不会让这个可怕的主意再浮上我的心头。到那时候,林顿又算得什么,也不必提辛德雷。不必提我过去梦想过的那一切梦境了。两个词儿就可以包括我的未来——死亡和地狱。生命,失去了她以后,就是地狱。可是如果我以为她会把埃德加?林顿的爱情看得比我的还重——只消那么想一下,那我就是个傻瓜,凭他那瘦小可怜的身子,即使拼命地爱,爱上八千年,也抵不上我一天的爱!再说,凯瑟琳有一颗和我一样深沉的心,假使她全部的爱情能够让他包得下来,那么在一个马槽里很可以装进汪洋大海了。呸!他在她心坎里,并不比她的一只狗、一匹马更亲爱些。他有些什么好爱的呢,能跟我比吗?叫她怎么能爱他所没有的东西呢?”
“凯瑟琳和埃德加两个相亲相爱,不差于哪一对夫妻,”伊莎蓓拉突然振作起来,嚷道。“谁也没有权利讲这些活,我不能听着人家槽蹋我哥哥,我却一声不吭!”
“你那哥哥也是把你喜欢得了不得,是不是?”希斯克利夫用轻蔑的口气说道。“他一下子就不认你了,由你流落在外面,这转变的劲儿可真叫人吃惊哪!”
“他并不知道我受的什么罪呀,”她回答道。“我没有告诉他这个。”
“那么你告诉他一些什么了。你写信去了,是不是?”
“我是写了,只说我已经结婚了;那封信你也看到过。”
“以后就没有写过?”
“没有。”
“可怜我家小姐;自从换了个环境,脸色变得很憔悴啊,”我表示意见道。“看她的情景,分明是缺少了谁的疼爱。究竟是谁的,我可以猜一猜,但也许不便说出来。”
“我猜是缺少了她对自个儿的疼爱吧,”希斯克利夫说道,“她堕落成为一个邋遢婆娘了。也真是少见,她这样早就不高兴讨我的喜欢了。说来你也不信,我们新婚才第二天,她就哭着要回娘家了。不过她不要那些臭讲究,跟这一座宅子倒只有更称配些。我得留神些,别让她在外面闲荡,失了我的体面。”
“啊,先生,”我回答道,“我希望你考虑到,希斯克利夫太太是一向有人照顾惯、伺候惯的,她从小就像独生女儿那样长大的,一家人个个都依顺她。你总得让她身边有一个女仆替她收拾收拾东西;你也得待她好些儿。不管你对埃德加先生有什么想法,你总不能否认她是有热烈的感情的,否则的话,她也不会抛弃了富贵和享受,以及她娘家的亲人,心甘情愿地跟着你住到像这儿的这么一个破败的场所来了。”
“她是在一种错觉的支配下抛弃了这些东西的,”他回答道,“她把我想象成一个富于浪漫气息的英雄人物,希望我怀着那种骑士式的忠诚,千依百顺地宠爱她。我简直难以把她当作一个有理性的动物看待。她就是那么死劲儿地把我的性格想得天花乱坠,还按照着她自个儿的错觉行事。不过我想她终于有点儿对我明白过来了。开头,我并没有把她的傻笑、做鬼脸放在心上——那种模样儿只有使我讨厌;也没有去理会她那种冥顽不灵:我正正经经告诉她我是怎样看待她的痴心和她本人的。谁知这蠢货却硬是当作假的。真是好不容易她居然开了窍、想通了,发现原来我并不爱她。有一段时候,我还以为再也没法儿开导她,叫她懂得这一点了呢。不过也只是懂得很可怜,今天早晨她当作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儿,向我宣布道:我当真已经做到叫她恨我了!——那可真是道道地地要花九牛二虎之力的事儿啊,我跟你说了吧,假使做到了这点,那我真有理由要表示感谢呢。我能把你说过的话当真吗,伊莎蓓拉?你拿得准你是恨我吗?要是我把你一个儿撇下半天,你会不会再找到我跟前来,又是叹气又是奉承讨好吗?——我敢说,她宁可我当着你的面装得百般温柔体贴的样子,把真情实况揭开来伤害她的虚荣心。不过我才不在乎让别人知道,这段热情完全是单方面的事儿;而我从来没有在这方面说过一句欺骗她的话。她可不能控诉我说我曾经对她卖弄过半点儿虚情假意。一走出田庄,她看见我干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把她的小狗吊起来;她替它讨情的时候,我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恨不得把她一家大小,除了一个人之外,统统都吊死。也许她还道这例外的一个就是她自己呢。可是,怎么野蛮的手段也没法讨她的厌。我看她对于野蛮的手段自有一种天生的爱好,——只要碰不到她这个宝货就是了。你说,这不是荒唐透顶、不是道地的白痴?——那么一个可怜巴巴的奴隶胚子、卑鄙的狗东西,居然梦想我会爱她!告诉你家主人,耐莉,我这一辈子还没碰到像她这么一个贱东西呢。她甚至玷辱了林顿这个姓。有时候我也手软了,就因为拿她没有办法;我要看看她究竟受得了多少折磨,谁知每次她总是羞答答的、摇尾乞怜地爬了回来,不过你还得告诉他,叫他这位做兄长的和官长的放心吧,我严格遵守法律的范围。直到目前为止,我避免给她一点最轻微的要求离异的理由;不仅这样,她用不到感谢什么人来分离我们。假使她想要走,她走好了;我看到她就讨厌,远过于从折磨她所得到的满足。”
“希斯克利夫先生,”我说道,“这可真是疯子说的话!很可能你的太太认定你是疯了,而且就为了这个缘故,她容忍你到今天。不过现在你说过她要走可以走;既然有了你这允许,不用问得,她不会错过这机会的——小姐,你不至于一味的迷恋,蒙住了心窍,甘心情愿留在这儿陪着他吧,是不是?”
“当心哪,爱伦!”伊莎蓓拉回答道,眼睛里闪着怒火。看她那种神气,一点也错不了,她的伴侣存心想叫她恨他;而这一点他已经完全做到了。“他说的话一个字也信不得。他是个说谎的恶魔——是个妖怪,他不是人!他早就跟我说过,我要走可以走,而我也打算走过,可是我不敢再试一次了。只是你要答应我;爱伦,他的那些下流话,在我哥哥或是凯瑟琳跟前半个字也别提起。他拿出那一套来,全都是一心要叫埃德加气得跳起来。他说过,他把我娶来为的是好摆布他。我偏叫他办不到。我宁可自己先死!我但愿——我祷告——他一时性起,忘了他那阴险的心计,把我杀了!我能想象的唯一的乐事,就是死,或者是看他死!”
“嘿——眼前有这句话就够啦!”希斯克利夫说。“假使法庭上把你叫去,你要记得她说过什么话呀,耐莉!你再好好瞧瞧那张脸儿吧,即使目前还不配我胃口,也不差多少了。——不,你是不适合做你自个儿的保护人的,伊莎蓓拉,现在,我既然算是你合法的保护人,就得叫你由我看管着,不管这个责任是多么不配我的胃口。上楼去吧,我还有几句话要私下跟爱伦?丁恩说呢。不是往那儿走。上楼去,听见了没有!喂,这儿就是上楼去的路,孩子!”
他抓住了她,把她推出房门外。他转身回来时咕噜着说道:
“我不懂得怜悯!我不懂得怜悯!虫子越是扭动,我越是恨不得挤出它们的肠子来!这就好比是一次出牙,我精神上越是感到痛,我越是使劲地磨。”
“你懂不懂什么叫做‘怜悯’?”我说,赶忙把帽子重新戴上了。“你这一生中可曾有一次感到过一丝半毫的怜悯吗?”
“把帽子放下!”他打断我道,看出了我要走的意思。“你还不能走。好,你过来,耐莉。我不是说服你,就是强迫你帮助我实现我的一个决心;我要去看看凯瑟琳,而且马上要办到。我发誓我没有安什么坏心,我并不想闹什么事,也不想招惹或是侮辱林顿先生。我只希望听她亲口说一说,她怎么样了,她怎么得的病,问问她我能替她做些什么事儿。昨天晚上,我在田庄的花园里逗留了六个小时,今晚还要去。每夜我都要在这老地方转,白天也要天天去,直到我找到一个闯进去的机会才罢休。如果埃德加?林顿来跟我照面,那我毫不迟疑地把他一拳打倒,给他一顿好揍,叫他懂得有我来这儿的时候,就得识相些。假使他的仆人来阻拦我,我就拔出这一对手枪把他们吓跑,不过假如我能避免跟他们或是他们的东家打交道那不是更好吗?这一点你是很容易办到的。我来到之后会给你打一个招呼。一等到她独自一个儿的时候,你就可以悄悄地把我放进来,你给我望风,直到我离开。你是心安理得的,你这样做防止了一场大闹。”
他的话叫我大力反对,我不能在东家的宅子里干那种奸细的勾当;不但这样,我还极力跟他说了,他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不惜破坏林顿太太的宁静,那是十分残酷自私的。“一点儿顶稀松平常的事儿都把她吓得心惊胆战的。”我说。“她整天儿神魂恍惚,再经不起忽然来什么意外的事儿,那我是可以肯定的。别死劲儿扭住不放,先生,逼得我只好去向我的东家报告你有什么打算,他就会采取手段,保住他的宅子,他家里的人,不让不速之客闯进来!”
“这么说,我就得先采取手段‘保住’你,娘儿们!”希斯克利夫嚷道;“在明天早晨之前,你别想离开呼啸山庄。完全是一派胡言——说什么凯瑟琳看见我受不了;至于说她经不起意外的事儿,我并不要叫她来个冷不防。你得先让她有个准备,问问她要不要我来。你说她从没提到过我的名字,也从没人在她跟前提到过我。她能跟谁谈起我呢——假如我在这个人家是一个被禁止的话题?她认为你们全部是她丈夫的耳目。唉,我毫没疑问,她跟你们合在一块儿简直是活受罪!她不说话,我也能猜出来,——就跟她说了话一样——她心里是什么滋味儿。你说她老是坐立不安,流露出焦躁的样子,难道这算是她心境平静的证明吗?你说她心神不定,真见他妈的鬼,你还能叫她怎么办?——她孤独得可怕!还有那个干巴巴的不起眼的家伙,凭着他的责任心和慈悲心,他的伶悯和恩典来照顾她!他还不如把一株橡树栽在一个花盆里,巴望它茁壮成长吧!——可别想凭他的看护,叫她在那么薄薄一层沙土中恢复她的元气!我们一言为定吧。你可是愿意留在这儿,让我从林顿和他的手下人中打出一条路来去见凯瑟琳?还是像你一向那样,愿意做我的朋友,依着我的要求做去?快决定吧。如果你还是坚持你这牛性子,那么我何必再多耽搁一分钟哪!”
唉,洛克伍德先生,我跟他顶,我埋怨,我一口回绝他,回绝了五十次,但到头来还是拗不过他,他逼得我答应了他。我必须给他捎一封信给我的女主人。如果她让他来的话,那我要让他知道,下一次林顿几时出门,他就好赶来,乘机溜进宅子。我要回避他,宅子里的其余的仆役也同样要给他走开。我这么做,是对了还是错了?我只怕是错了,虽说那是权宜之计。我当时认为我依顺他,避免了爆发另一场冲突,我还认为,对于凯瑟琳的精神上的疾病也许会产生良好的转机。接着,我又记起了林顿先生的严厉的斥责,不许我以后再搬嘴舌;为了要把内心的不安消除得干干净净,我再三跟自己声明,这背信弃义的勾当(如果可以毫不客气的称之为背信弃义的话)就只此一遭,下不为例。尽管想是这么想,一路上我走回家去的时候,还是比原先一路上我赶来的当儿,心境要沉重得多。在我还没能拿定主意把那封信交在林顿夫人手里之前,我脑海里浮现出种种不安的念头。
不过坎纳斯大夫已经来啦。我下楼去告诉他你已经好多啦。我讲的故事,正像我们这儿的人所说的,是很“厌气”的,这故事还可以再消磨一个早晨呢。
够受,而且凄惨!这个好女人下楼接医生时,我这样想着:其实并不是我想听来解闷的那类故事。可是没关系!我要从丁太太的苦药草里吸取有益的药品。第一,我要小心那潜藏在凯瑟琳?希斯克利夫的亮眼睛里的魔力。如果我对那个年轻人倾心,我一定会陷入不可思议的烦恼,那个女儿正是她母亲的翻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