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岛上的野人
从陡峭而多石的小山这边,一阵沙砾穿过树木纷纷扑簌簌洒落下来。我的眼睛本能地向那边望去,只见一个身影无比迅捷地向松树树干后面一闪而逝。它看上去黑乎乎、毛茸茸的,究竟是熊、人,还是猿猴,我怎么也说不上来。就是这个新出现的怪物使我踌蹰不前。
我眼下是腹背受敌,前面隐伏着一个吉凶难测的怪物,背后又是一伙杀人不眨眼的凶手。我脑子里掂量了一下,与其遭遇未知的危险,倒不如去面对已知的危险。于是我转过身去,不时敏锐地察看身后,开始折回划子停泊的地方。
那怪物立刻又出现了,它绕了一个大弯拦住去路。我已经非常疲倦了,但即使我像刚动身时那样精力充沛,跟这个对手比速度也是枉然。这家伙像头鹿似地跳跃于树干之间,跟人一样用两条腿跑,不过身子弯得几乎触着地,跟我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
我突然想起食人生番的故事来,差一点就要喊救命了。但想到他毕竟是个人,虽然是个野人,心里便稍稍安定下来,同时重新唤起了我对西尔弗的恐惧感。我摹地想起腰上还别着支手枪。一想到自己并非手无寸铁,心中又勇气倍增,于是我迈着轻快的步子向他走去。
他躲到一棵树后,严密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一朝他那边迈步,他立刻出来,向我这边跨前一步;接着犹豫起来,又向后退回去……最后跪倒在地,伸出相互握紧的双手苦苦哀求,使我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谁?”我问。
“本?葛恩,”他的声音沙哑而滞重,像把生锈的锁,“我是可怜的本?葛恩,已经三年没跟人说话啦!”
我已看出他跟我一样是个白人,长相还不错。他的皮肤裸露部分都被太阳晒黑了,连嘴唇都是黑的;在这张漆黑的脸上,一双眼睛明亮得令人吃惊。在所有我见过或想像得到的乞丐中,数他穿得最破烂:他的衣服只是船上的旧帆布和破布条,而这件与众不同的百衲衣全是用各种铜扣、细枝条及涂了柏油的束帆索环儿胡乱连缀起来的;腰间系着一条带有钢扣的旧皮带,那是他全副装备中最结实的东西。
“三年!”我叫道,“是船只失事了吗?”
“不,朋友,是被放荒滩。”
我听过这个残酷的词儿,这是海盗中相当普通而可怕的一种惩罚手段,受罚者被甩在一个遥远的荒岛上,只给他留下一点弹药。
“自从三年前被放逐,”他继续说道,“我一直靠吃山羊肉、浆果和牡蛎活命。人到哪儿都能想办法谋生,但是,我多么渴望能吃到真正的人吃的东西!你身上带没带干酪?”
“要是我能回到船上,”我说,“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他一直抚摸着我的衣服料子,抚摸我光滑的手,观赏我的鞋,总之,看到我这个同类,他像小孩子一样高兴。但是听了我最后那句话,他抬起头来,露出几分吃惊和狡狯。
“怎么,谁拦着你吗?”
“我知道不是你。”我答道。
“你说得对,”他叫道,“那么你叫什么名字,朋友?”
“吉姆。”
“吉姆,”他显然很高兴,“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真让人害臊。你瞧我这副潦倒样子,不会想到我还有个虔信上帝的母亲吧?”
“的确,我不大相信。”我答道。
“我的母亲对上帝的确非常虔诚。我自己当年也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我可以把教义倒背如流,你简直连字句都分辨不出来,可眼下却沦落到这步田地。在这个孤岛上,我把整个事情都仔细想过了,重新皈依上帝了。你可别引诱我喝太多的朗姆酒,不过为了讨个彩头,可以喝那么一丁点。我已决心改邪归正,也知道怎么走正路。而且,吉姆,”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压低嗓子说,“我发财啦!”
这家伙语无伦次,肯定是被长期的孤独生活折磨疯了!
他又大叫道:“我发财啦!发财啦!我还要告诉你,我会让你出人头地!啊,吉姆,你该庆幸你的吉星高照,你真幸运,第一个碰到了我!”
他面色突然阴沉下来,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还竖起一根食指朝我眼前一扬:“吉姆,你老实告诉我,那是弗林特的船吗?”
我立即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告诉他:“那不是弗林特的船,弗林特已经死了。但是船上有几个弗林特的部下,我们很可能被他们暗算的。”
“有没有一个只有一条腿的人?”他倒吸一口冷气。
“西尔弗?他是厨子,也是他们的头头。”
“对,就是他。”听了我的话,他用力地拧了我一下,“如果你是高个儿约翰派来的,我就完了。不过你明白你们现在的处境吗?”
我立即把我们此行的目的及当前的处境都告诉了他。他全神贯注地听完叙述后,拍了拍我的脑袋。
“你是个好孩子,”他说,“可你们全都落进圈套里去了,不过你放心,我本?葛恩会帮忙的。要是有人能帮助乡绅摆脱圈套,他在报酬方面会不会大度一些?”
我告诉他乡绅是非常慷慨的人。
“不过你要明白,”本?葛恩答道,“我不是指给我一份看门的差事或一套号衣什么的,我的意思是,他愿不愿意从那笔本来就是我的钱中拿出一部分,比方说一千镑作为酬报?”
“我相信他会的,”我说,“每个人都有份。要是能除掉那帮恶棍的话,还要你帮忙把船开回去哩。”
“你们会这么做的。”他这才放了心,“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弗林特掩埋财宝的时候,我在船上。和他同船的还有六个牛高马大的水手。他们在岸上停留大约有一个星期,我们这些人则待在瓦鲁斯号上。有一天发出信号,接着弗林特独自驾着划子回来,脑袋上裹着块蓝色头巾。刚刚升起太阳射向他的脸,看上去一片煞白。那六个人全死了,埋了。他是怎么干掉他们的,船上的人谁也不清楚,反正无非是恶斗、残杀和暴死。
“这个岛是我三年前在另一条船上无意中发现的,我说:‘弟兄们,这里埋藏着弗林特的财宝,咱们去找找吧?’水手们都被煽动起来,他们找了十二天,每天把我骂个狗血淋头。一天早上,水手们都上船了,却把我推下来,对我说:‘本?葛恩,给你一杆枪,还有一把铲和一把镐,你可以留在这儿去找弗林特的财宝了。’”
“就这样,我在这儿整整待了三年!从那时起到现在,没吃过一口像样的饭菜。你看看,我还像个水手吗?你会说不像,我自己也说不像。”
突然,他眨巴着眼睛,神情极其诡秘,继续说:“你得这样告诉那位乡绅:‘葛恩把绝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另一件事上。’然后你就要拧他一下,就像我这样。”说着他又拧了我一下,“然后你这么说:‘葛恩是个大好人,’你一定得这么说,‘他对真正的绅士绝对放心。’记着说:绝对放心!‘而那些幸运的大爷们就是信不过,因为他以前就是这种人。’”
“你刚才的话我一句都不懂,”我说,“不过反正没关系,因为我们能不能回到船上去还是个问题。”
“这倒是个麻烦,”他说,“不过,我有条小船,是我自己造出来的,我把它藏在一块白色的岩石下边了。要不咱们等天黑后试试。嘿!”他嚷道,“怎么回事?”
正在此刻,一声炮响在全岛激起震耳欲聋的回声,虽然离日落还有一两个钟头。
“他们开火了!”我叫道,“跟我来!”
我拔腿向锚地跑去,将所有的恐惧都忘在了脑后;那个鹑衣百结的放荒滩汉子也跟着轻松地小跑着。
“向左,向左,”他说,“尽量在树底下跑!这是我打到第一只山羊的地方。它们再也不来这儿了,都躲到山顶上去啦。”
一路奔跑的时候,他一直不停地嘟囔着,根本没指望得到回答,我也顾不上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炮声过后,隔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才传来一排枪声。
又是一阵死寂。然后,我看到前方四分之一英里开外,一面英国国旗飘扬在树林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