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经典 外国文学 战争与和平

  一八○五年十二月间,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尔孔斯基老公爵接到瓦西里公爵一封信,通知他,说他将偕同儿子前来造访。“我去各地视察,为晋谒您——晋谒至为尊敬的恩人,我认为走一百俄里路,自然不是走冤枉路,”他写道,“我的阿纳托利陪我同行,他就要入伍了。我希望,您能允许他亲自向您表示深厚的敬意。因为他效法父亲,所以他对您怀有深厚的敬意。”

  “用不着把玛丽(即是玛丽亚)送到门外去,求婚的男子亲自会走到我们家里来。”矮小的公爵夫人听到这席话后,冒失地说道。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蹙了蹙额角,什么话也没有说。

  接到信后过了两个礼拜,一天晚上,瓦西里公爵的仆人先到了,翌日,他本人偕同儿子也到了。

  博尔孔斯基老头子总是对瓦西里公爵的性格给予很低的评价,尤其是近来,当瓦西里公爵在保罗和亚历山大两个新朝代当政时期身任要职、光门耀祖之后,就愈加贬低他了。而目下,他从这封信和矮小的公爵夫人的暗示中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就由心灵深处对瓦西里公爵的非议转变为恶意的轻蔑。他谈论他时经常嗤之以鼻。在瓦西里公爵就要来临的那天,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特别感到不满,心绪也不佳。是否因为瓦西里公爵就要来临,他才心情不佳,还是因为他心绪不佳,所以对瓦西里公爵的来临才特别感到不满,不过,他心绪确乎不佳。吉洪清早就劝告建筑师不要随带报告到公爵跟前去。

  “您总听见,他走来走去,”吉洪说道,要建筑师注意听公爵的步履声。“他踮着整个后跟走路,我们就知道……”

  但是,公爵像平时一样,八点多钟就穿着一件缝有黑貂皮领的天鹅绒皮袄,戴着一顶黑貂皮帽出去散步。前一天夜里下了一场雪。尼古拉·安德烈伊奇经常走的那条通往暖房的小路打扫得干干净净,在扫开的雪地上可以看见扫帚的痕迹,一把铁锹被插在小路两旁松散的雪堤上。老公爵走到暖房,之后又走到下房和木房,他蹙起额角,沉默不言。

  “雪橇可以通行吗?”他向那个送他回家的相貌和风度俨像主人的受人敬爱的管家问道。

  “大人,雪很深。我已经吩咐仆人把大马路打扫干净。”

  公爵垂下头,走到台阶前。“谢天谢地,”管家想了想,“乌云过去了!”

  “大人,通行是有困难的,”管家补充一句话。“大人,听说有一位大臣要来拜看大人,是吗?”

  公爵把脸转向管家,用那阴沉的目光盯着他。

  “怎么?有一位大臣?啥样的大臣?是谁吩咐的?”他用生硬而刺耳的嗓音说道。“没有给公爵小姐——我的女儿打扫马路,而要给这位大臣打扫马路!我这儿没有什么大臣啊!”

  “大人,我以为……”

  “你以为!”公爵喊道,他说话越来越急促,前言越来越搭不上后语。“你以为……土匪!骗子!我就来教你以为。”他抡起手杖,要向阿尔帕特奇打去,如果管家不是本能地闪开,他就打过来了。“你以为!……骗子手!”他急忙喊道。阿尔帕特奇竟敢躲避向他打来的一棍,大吃一惊,他向公爵近旁走去,服服帖帖地低下他的秃头,也许正因为这一点,公爵才继续叫喊:“骗子手!……填好这条路!”虽然如此,可是他再也没有抡起他的手杖,向屋里跑去。

  午饭前,公爵小姐和布里安小姐都知道公爵的心绪恶劣,于是站在那儿恭候他。布里安小姐容光焕发,喜气洋洋,仿佛在说:“我一如平日,什么事情都不晓得。”玛丽亚公爵小姐面色惨白,心惊胆战,一对眼睛低垂着。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最苦恼的是:她知道在这种场合应当像布里安小姐那样处理事情,但是他没法做到。她仿佛觉得,“假若我装出一副不理会的样子,他就会以为我对他缺乏同情心,如果我觉得烦闷,情绪恶劣,他就会说(这是从前常有的情形),我垂头丧气。”其余可从此类推。

  公爵望了望女儿惶恐的神态,气冲冲地开口说:

  “废料……或者是个傻瓜!……”他说道。

  “那一个没有到!她们真的诽谤她了。”他心中想到那个没有到餐厅来的矮小的公爵夫人。

  “公爵夫人在哪里?”他问道。“躲起来了吗?……”

  “她不太舒服,”布里安小姐面露愉快的微笑,说道,“她不会出来。在她那种情况下,这是可以理解的。”

  “呣!呣!呣!呣!”公爵说道,在桌旁坐下。

  他觉得盘子不干净,指了指盘子上的污点,把它扔了。吉洪接住盘子,递给小菜间的侍者。矮小的公爵夫人不是身体不舒服,而是她心里害怕公爵已经达到难以克服的地步,她一听见公爵的情绪恶劣,就决定闭门不出。

  “我替孩子担心,”她对布里安小姐说道,“惶恐不安,天知道会出什么事。”

  一般地说,矮小的公爵夫人住在童山,经常惶恐不安,对老公爵怀有一种她所意识不到的厌恶感,因为恐惧占了上风,所以她没有这种体会。从老公爵而言,他也怀有厌恶感,但是它被蔑视感冲淡了。矮小的公爵夫人在童山住惯了,特别疼爱布里安小姐,和她在一起过日子,请她在自己身边过夜,常常和她谈到老公公,将他评论一番。

  “Ilnousarrivedumonde,monprince,”①布思安小姐用她那白里泛红的小手打开白餐巾时,说道,“SonexcellenceleprinceHenKouraguineavecavecsonfils,àcequej’aientenBdudire.”②她带着疑问的语调说。

  ①法语:公爵,客人要到我们这里来。

  ②法语:据我所听说的,是库拉金公爵大人偕同他的儿子。

  “呣……这个excellence是小孩……我把他安排在委员会里供职,”老公爵带着蒙受屈辱的样子说。“儿子来干啥,我简直弄不明白。丽莎韦塔·卡尔洛夫娜(即是矮小的公爵夫人)和玛丽亚公爵小姐也许知道。我不知道他干嘛把儿子带到这里来。我用不着。”他望了望满面通红的女儿。

  “你不舒服,是不是?就像今日阿尔帕特奇这个笨蛋所说的,你给大臣吓坏了。”

  “不是的,monpère.”①

  不管布里安小姐的话题怎样不妥当,但她并没有停住,还是喋喋不休地谈论暖房,谈论刚刚绽开的一朵鲜花的优美,公爵喝过汤之后,变得温和了。

  午饭后,他去儿媳妇那儿走走。矮小的公爵夫人坐在小茶几旁和侍女玛莎絮絮叨叨地谈话。她看见老公公后,脸色变得苍白了。

  矮小的公爵夫人变得很厉害了。现在与其说她好看,莫如说她丑陋。她两颊松垂,嘴唇翘起,眼皮耷拉着。

  “是的,真难受。”公爵问她有什么感觉,她这样回答。

  “需要什么吗?”

  “merci,monpère,②不需要什么。”

  ①法语:爸爸。

  ②法语:爸爸,谢谢你。

  “嗯,好,好。”

  他走出来,走到堂倌休息室。阿尔帕特奇低下头来,在堂倌休息室里站着。

  “把马路填好了吗?”

  “大人,填好了。看在上帝份上,请原谅我这个糊涂人。”

  公爵打断他的话,不自然地大笑起来。

  “嗯,好,好。”

  他伸出手来,阿尔帕特奇吻吻他的手,之后他走进了书斋。

  傍晚,瓦西里公爵到了。车夫和堂倌们在大道上(大路被称为大道)迎接他。他们在故意撒上雪花的路上大喊大叫地把他的马车和雪橇拉到耳房前面。

  他们拨给瓦西里公爵和阿纳托利两个单独的房间。

  阿纳托利脱下无袖上衣,双手叉腰坐在桌前,面露微笑,瞪着他那双好看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心不在焉地凝视着桌子的一角。他把他的一辈子视为某人不知为什么应该给他安排的无休无止的纵情作乐。他也是这样看待他对这个凶狠的老头子和很有钱的丑陋的女继承人的走访的。照他的推测,这一切都会导致顺利的极为有趣的结局。“既然她很富有,干嘛不娶她为妻?这决不会造成障碍。”阿纳托利想道。

  他刮了脸,照老习惯细心而讲究地给自己身上洒香水,带着他那生来如此的和善和洋洋自得的神态,高高地昂着漂亮的头,走进父亲的住房。两个老仆人给瓦西里公爵穿衣裳,在他身旁忙碌地干活。他兴致勃勃地向四周环顾,向走进来的儿子愉快地点点头,仿佛在说:“是的,我所需要的正是你这副样子!”

  “爸爸,不,真的,她很丑陋吗?啊?”他用法国话问道,好像继续在谈旅行时不止一次地谈过的话题。

  “够了,甭再说蠢话!主要的是,对老公爵要极力表示尊敬,言行要慎重。”

  “如果他开口骂人,我就走开,”阿纳托利说道。“这些老头子我不能容忍。啊?”

  “你要记住,对你来说,一切以此为转移。”

  这时,女仆居住的房里不仅获悉大臣偕同儿子光临的消息,而且对他们二人的外貌描述得详详细细。公爵小姐玛丽亚一人坐在自己房里,枉然地试图克制自己内心的激动。

  “他们干嘛要写信,丽莎干嘛要对我谈到这件事呢?要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一面照镜子,一面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走到客厅里去呢?如果我真的喜欢他,我此刻也不能独个儿和他在一块啦。”一想到父亲的目光,就使她胆寒。

  矮小的公爵夫人和布里安小姐从侍女玛莎那里接获各种有用的情报,谈到某个面颊绯红、眉毛乌黑的美男子就是大臣的儿子,他父亲拖着两腿费劲地登上阶梯,而他竟像一只苍鹰,一举步就登上三级梯子,跟在他身后走去,矮小的公爵夫人和布里安小姐从走廊里就听见他们兴致勃勃的谈话声,获得这些情报后,就走进公爵小姐的房间。

  “Ilssontarrivés,Marie,①您知道吗?”矮小的公爵夫人说道,她步履维艰,摇晃着她那大肚子,身子沉甸甸地坐到安乐椅上。

  ①法语:玛丽,他们到了。

  她已经不穿早晨穿过的那件短上衣了,而是穿着一件挺好的连衣裙。她的头部经过细心梳理,神采奕奕,但仍旧遮掩不住邋遢的毫无生气的外貌。从她穿的这件在彼得堡交际场中常穿的服装来看,更显得难看多了。布里安小姐身上的服装也不易觉察地改观了,使她那美丽而鲜嫩的脸蛋平添上几分魅力。

  “Ehbien,etvousrestezcommevousètes,chère

  privncesse?”她说,“Onvavenivannoncer,quecesmessieurssontausalon,ilfaudradescendre,etvousnefaitespasunpetitbrindétoilette!①”

  矮小的公爵夫人从安乐椅上站立起来,按铃呼唤侍女,急忙而又愉快地给公爵小姐玛丽亚的衣着出点子,并且着手给她穿衣服。公爵小姐玛丽亚觉得受委屈,有损她的自尊心,那个许配给她的未婚夫的来临,弄得她心情激动,使她更受委屈的是,她的两个女友预测这件事只能这样办,如果告诉她们说她为自己也为她们而感到羞愧的话,那就是说暴露了她自己的激动心情,如果拒绝她们给她穿着,势必会导致长时间的取笑和聒絮。她面红耳赤,一对美丽的眼睛变得无神了,脸上尽是红斑,她带着她脸上时常流露的牺牲者的难看的表情,受制于布里安小姐和丽莎。这两个女人十分真诚地想使她变得漂亮。她长得非常丑陋,她们之中谁也不会产生和她争妍斗艳的念头,因此她们是出自一片诚心,而且怀有女人们那种天真而坚定的信念,认为衣着可以使面容变得美丽,于是她们就着手给她穿上衣服。

  “Malonneamie②,说实话,不行,这件连衣裙不美观,”丽莎说道,她从侧面远远地望着公爵小姐,“你那里有一件紫红色的连衣裙,吩咐人拿来!好吧,要知道,也许这就能决定一生的命运。可是这件连衣裙颜色太浅,不美观,不行,不美观!”

  ①法语:欸,您怎么还是穿着以前穿的那件衣服?马上就有人来说话,他们走出来了。得到楼下去,您略微打扮一下也好啊。

  ②法语:我的朋友。

  不是连衣裙不美观,而是公爵小姐的脸盘和身材不美观,可是布里安小姐和矮小的公爵夫人没有觉察到这点。她们总是觉得,如果把一条天蓝色的绸带系在向上梳的头发上,并从棕色的连衣裙上披下一条天蓝色的围巾,等等,一切就会显得美观了。她们忘记,她那副惊恐的面孔和身体是无法改变的。所以,无论她们怎样改变外表并且加以修饰,但是她的面孔仍然显得难看,很不美观。公爵小姐玛丽亚温顺地听从她们三番两次地给她调换服装,然后把头发往上梳平(这个发式完全会改变并且影响她的脸型),披上一条天蓝色的围巾,穿上华丽的紫红色的连衣裙,这时矮小的公爵夫人在她周围绕了两圈左右,用一只小手弄平连衣裙上的皱褶,轻轻拽一拽围巾,时而从那边,时而从这边侧着头看看。

  “不,还是不行的,”她两手举起轻轻一拍,坚决地说。

  “Non,Marie,décidémentcanevousvapas.Jevousaimemieuxdansvotrepetiterobegrvisedetouslesjours.Non,degrace,faitescelapourmoi。①卡佳,”她对侍女说。“你给公爵小姐把那件浅灰色的连衣裙拿来(奇*书*网.整*理*提*供),布里安小姐,您再看看我怎么安排这件事吧。”她带着一个演员预感到欢乐而流露的微笑,说道。

  ①法语:玛丽,不行,这件您穿来根本不合适。您穿您每日穿的那件浅灰色的连衣裙,我就更喜欢您了。请您为了我就这么办吧。

  可是当卡佳把那件需要的连衣裙拿来的时候,公爵小姐玛丽亚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镜台前面,端详着自己的脸蛋,卡佳从镜中望见,她的眼睛里噙满着泪水,她的嘴巴颤栗着,快要嚎啕大哭了。

  “Voyons,chèreprincesse,”布里安小姐说道。“encoreunpetiteffort.”①

  矮小的公爵夫人从侍女手中取来连衣裙,向公爵小姐玛丽亚面前走去。

  “那样不行,现在我们要打扮得既简朴又好看。”她说道。

  她的嗓音、布里安小姐的嗓音、还有那个因某事而发笑的卡佳的嗓音,汇合成类似鸟鸣的欢乐的呢喃声。

  “Non,laissez-moi.”②公爵小姐说。

  她的嗓音听来如此严肃、令人难受,飞鸟的呢喃声顿时停止了。她们望了望她那对美丽的大眼睛,眼睛噙满着泪水,深思熟虑地,炯炯有神地、恳求地望着她们,她们心里明白,继续坚持非但无益,反而残忍。

  “Aumoinschangezdecoiffure.”矮小的公爵夫人说道,“Jeuousdissais,”她把脸转向布里安小姐,带着责备的腔调说,“Marieaunedecesfigures,auxquellesgenredecoffurenevapasdutout,Maisdutout,dutout.Changezdegrace.”③Laissez-moi,laissez-moi,toutcam’estparfaitementégal.”④可以听见勉强忍住眼泪的人回答的声音。

  ①法语:唉,公爵小姐,再克制一下自己吧。

  ②法语:不,请别管我好了。

  ③法语:“至少要改变发式。我对您说过。”“这种发式根本不适合玛丽这一类人的脸型。请您改变发式吧。”

  ④法语:别管我吧,我横竖一样。

  布里安小姐和矮小的公爵夫人应当自己承认,公爵小姐玛丽亚这副样子很难看,较之平日更丑陋,可是已经太晚了。她脸上带有她们所熟悉的那种独立思考而又悲伤的表情不停地注视她们。这种表情并没有使她们产生对公爵玛丽亚小姐的畏惧心理。(她没有使任何人产生这种感觉。)但是她们知道,一当她脸上带有这种神态,她就会沉默不言,她一下定决心,就毫不动摇。

  “Vouschangerez,n’est-cePas?”①丽莎说道,当玛丽亚公爵小姐一言未答的时候,丽莎从房里走出来了。

  ①法语:您准会换个发式的,是不是?

  公爵小姐玛丽亚独自一人留下来了。她没有履行丽莎的意愿,不仅没有改变发式,而且没有对着镜子瞧瞧自己。她软弱无力地垂下眼帘和胳膊,默不作声地坐着,暗自思量着。她脑海中想象到一个丈夫,一个强而有力的男人,一个居于高位、具有不可思议的魅力的人士,他忽然把她带进一个完全不同的幸福的世界。她脑海中想象到她怀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就是她昨日在乳妈的女儿那里看见的那个模样的孩子。丈夫在面前站着,温柔地望着她和孩子。“可是我想得不对,这是不可能的,我的相貌太丑了。”她心中想道。

  “请您去饮茶。公爵马上要出来会客。”从门后可以听见侍女的说话声。

  她清醒了,她对自己想到的事情大吃一惊。在下楼之前,她站立起来,走进供神像的礼拜室,她把视线集中在长明灯照耀的大型神像的黑脸膛上,把双手交叉起来,在神像面前站立几分钟。公爵小姐玛丽亚心头充满着痛楚的疑虑。她是否能够享受爱情的欢乐,人世间爱慕男人的欢乐?玛丽亚公爵小姐在产生结婚的念头之际,她心中所想望的是家庭的幸福和儿女,但是主要的至为强烈的宿愿,那就是人世间的爱情。她越是对旁人,甚至对她自己隐瞒感情,这种感情就越发强烈。“我的天啦,”她说道,“我怎么能够抑制我内心的这些魔鬼一般可怕的念头?我怎么能够永远抛弃这种坏主意?俾使我能心平气和地实现你的意愿?”她刚刚提出这个问题,上帝就在她心中作出了答复:“别为自己希图任何东西,用不着探求,用不着激动,更不宜嫉妒。对你来说,人们的未来和你的命运都不是应当知道的,为了不惜付出一切,你就得这样话下去。如果上帝要考验你对婚姻的责任心,你就得乐意去履行他的旨意。”公爵小姐玛丽亚怀有这种安于现状的思想(但仍旧指望她能够实现她得到已被封禁的尘世爱情的宿愿),她叹了一口气,在胸前画了十字,就走下楼去。她既不考虑连衣裙,也不考虑发式,更不考虑她怎样走进门去,说些什么话。因为没有上帝的旨意,就连一根毛发也不会从人的头上掉下来,这一切比起上帝的预先裁定,究竟能够意味着什么呢。

   4

  当公爵玛丽亚小姐走进屋里来的时候,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儿子已经呆在客厅里了,他们父子正跟矮小的公爵夫人和布里安小姐交谈。当她踮着后跟、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来的时候,男人们和布里安小姐都欠起身子,矮小的公爵夫人在男人们面前指着她,说道:“VoilàMarie!”①公爵小姐玛丽亚看见众人,她看得非常仔细。她看见瓦西里公爵的面孔,在他看见她的时候,他脸上有一阵子显得严肃,但立即微微一笑。她还看见矮小的公爵夫人的面庞,公爵夫人怀着好奇的心情从客人们的脸上观察到玛丽给客人们造成的印象。她看见布里安小姐系着绸带,面容俊俏,把她那前所未有的兴奋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但是公爵小姐没法看见他,她所看见的只是一个耀眼而漂亮的大块头,正当她走进来时向她身边靠拢。瓦西里公爵先走到她身边,她在他弯下腰来吻吻她的手的时候,吻了吻他的秃头,对他问的话作了回答,说她非但没有把他忘却,反而记得一清二楚。后来阿纳托利走到她跟前。她还没有望见他。她只感觉到一只温柔的手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她轻轻地碰了碰他那洁白的前额,额头上的淡褐色的秀发抹上了一层发蜡。当她望望他的时候,他的俊美的相貌使她大为惊讶。阿纳托利把右手的大拇指夹在制服钮扣后面,胸部向前挺起,背脊向后微倾,摇晃着一只伸出的腿,略微垂下头,默不作声,快活地望着公爵小姐,他显然完全没有去想她。阿纳托利在言谈方面并不机智,也不能言善辩,但是他倒具有交际场中认为可贵的那种泰然自若和以不变应万变的自信的本能。一个缺乏自信心的人初次与人结识时如果不作声,而又意识到沉默很不体面,想随便说说,那末,到头来一定不妙。但是阿纳托利沉默不言,摇晃着他的一条腿,喜悦地观赏公爵小姐的发型。可以看出,他能够这样久久地保持镇静和沉默。“假如这种沉默会使谁觉得很不自在,那就让他开腔吧,我可不愿意说话。”他那副模样仿佛这样说。除此而外,在与女人交往方面,阿纳托利具有一种轻视一切、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派头。他这种派头最容易引起女人的好奇、恐惧、甚至爱慕。他那副模样仿佛在对她们说:“我知道你们,我知道,干嘛要跟你们打交道?你们可真会高兴极了!”也许他遇见女人时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十之八九他没有这种思想,因为他很少动脑筋思考),可是他竟有这样的神态,这样的派头。公爵小姐已经有了这种感觉,她仿佛要向他表白,她并没有想把他迷住的勇气,于是向老公爵转过脸去。大家都兴致勃勃地谈着一般的话题,这多亏矮小的公爵夫人的动听的嗓音和她那翘在洁白的牙齿外面的长着茸毛的小嘴唇,她用爱说话的快活人常用的戏谑方式接待瓦西里公爵,使用这种方式的先决条件是,交谈者之间具有一套早已定型的笑话,以及令人愉快的不为尽人皆知的可笑的回忆,而在事实上这种回忆是没有的,矮小的公爵夫人和瓦西里公爵之间也没有这样的回忆。瓦西里公爵心甘情愿地听从这种腔调的摆布,矮小的公爵夫人也引诱庶几不认识的阿纳托利来回忆一些从未发生的滑稽可笑的事情。布里安小姐也一同回忆这些虚构的往事,就连公爵小姐玛丽亚也高兴地感觉到她自己已被卷入这些令人愉快的回忆中了。

  ①法语:这就是玛丽。

  “您看,亲爱的公爵,我们现在至少要充分地享受您带来的欢乐,”矮小的公爵夫人对瓦西里公爵说,不言而喻,是用法国话说的,“这可不会像在安内特家中举办的晚会上那样了,您在那里总是溜之大吉,您还记得cettechereAnBnette!”①

  “哎,您不要像安内特那样对我谈论政治啊!”

  “可是,我们那张茶几呢?”

  “噢,是的!”

  “您干嘛从来不到安内特那里去呢?”矮小的公爵夫人向阿纳托利问道。“啊,我知道,我知道,”她使个眼色,说着,“您哥哥伊波利特把您的事讲给我听了。噢!”她伸出指头来威吓他。“我还知道您在巴黎闹的恶作剧啊!”

  “而他——伊波利特没有告诉你吗?”瓦西里公爵说道(把脸转向儿子,一把抓住公爵夫人的手),仿佛她想溜掉,仿佛她想溜掉,他差点儿没有把她留住似的,“他却没有告诉你,他自己——伊波利特,想这个可爱的公爵夫人想得苦恼不堪,而她lemettaitlaote?”②”?

  “Oh!C’estlaperledesfemmes,princesse!”③他把脸转向公爵小姐说道。

  ①法语:这个可爱的安内特吧。

  ②法语:把他赶出家门了。

  ③法语:公爵小姐,咳,这是妇女中的一个最可贵的人。

  布里安小姐一听到巴黎这个词,就不放过机会,也参与大家回忆往事的谈话。

  她竟敢问到阿纳托利是不是离开巴黎很久了,他喜不喜欢这个城市。阿纳托利很乐意地回答这个法国女人提出的问题,他面露微笑地打量着她。和她谈论有关她祖国的情形。阿纳托利看见貌美的布里安小姐之后,心中就断定,童山这个地方是不会令人感到寂寞的。“长得很不错!”他一面想道,一面望着她。“这个demoiselledécompagnie①长得很不错。我希望在她嫁给我时,把她带到身边来,”他想了想,“lapetiteestgentille。”②

  ①法语:女伴。

  ②法语:长得很不错,很不错。

  老公爵在书斋里不慌不忙地穿上衣服,蹙起额角,周密地考虑他要怎样对付。这些客人的到来使他恼怒了。“瓦西里公爵和他的爱子与我何干?瓦西里公爵是个胸无点墨的吹牛家,儿子,得啦,未必能成材。”他暗自唠叨地说。惹他生气的是,这些客人的到来在他心灵中掀起一个悬而未决的经常搁置的问题,即是老公爵一贯自我欺骗的那个问题。这个问题就在于,他是否有决心在某个时候和公爵小姐玛丽亚断绝来往,让她出阁。公爵从来下不了决心向自己直截了当地提出这个问题,因为他事先知道,他会公平合理地回答这个问题,而公平合理的做法和他的感情相抵触,尤其是和他的谋生的才能相抵触。虽然他似乎不太珍惜公爵小姐玛丽亚,但是缺乏她,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的生活是不可思议的。

  “她为什么要嫁人呢?”他想,“想必是个不幸的女人。你看,丽莎嫁给安德烈(目下似乎很难找到更好的丈夫),她满意她自己的命运么?谁会出于爱慕而娶她为妻呢?她长得难看,又笨拙。有人准会为了关系和财富而娶她为妻的。难道就不能继续过处女生活吗?那更幸福啊!”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一面穿衣服,一面这么想。可是那个束之高阁的问题却要求立刻加以解决。瓦西里公爵把他的儿子带来了,很明显是有求婚的打算,也许就是今天或明天要求率直的回答。名望和社会地位还不错。“好吧,我就不反对,”老公爵喃喃自语地说,“但愿他配得上她。我们要看的正是这一层。”

  “我们要看的正是这一层,”他大声地说,“我们要看的正是这一层。”

  他像平日那样,迈着矫健的脚步走进客厅,飞快地向众人扫了一眼,他看见矮小的公爵夫人的一件换了的连衣裙、布里安系着的绸带、玛丽亚公爵小姐的难看的发式、布里安和阿纳托利流露的微笑、他自己的公爵小姐在众人谈话中的孤独。“她打扮得像个蠢货!”他愤恨地朝女儿瞟了一眼,心里想了想,“毫无廉耻!他根本不想和她交往!”

  他走到瓦西里公爵面前。

  “啊,你好,你好,看见你,我真高兴。”

  “为了看看好朋友,多绕七里路也不嫌远,”瓦西里公爵开口说道,像平常那样,他说得很快,充满自信,而且亲切。

  “这是我的第二个儿子,请您垂爱照拂。”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望了望阿纳托利。

  “好样的,好样的!”他说道,“喂,你来吻吻我吧。”他于是向他伸出面颊。

  阿纳托利吻了吻老头,好奇地、十分冷静地望着他,等待着,看他父亲的怪脾气会不会马上发作。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坐在他平常坐的长沙发角上,替瓦西里公爵把安乐椅移到自己身边,指了指安乐椅,便开始询问政治事件和新闻。他仿佛聚精会神地聆听瓦西里公爵的讲话,但又不停地注视公爵小姐玛丽亚。

  “这么说,是从波茨坦写来的信吗?”他重复瓦西里公爵最后说的一句话,忽然站立起来,走到他女儿面前。

  “你为客人们才这样打扮,是吗?”他说道,“好看,很好看。客人们在场,看见你梳个新颖的发式,我却要在客人面前告诉你,未经我许可,你以后不得擅自改变衣着。”

  “monpeve,①这是我的罪过。”矮小的公爵夫人面红耳赤,为她鸣不平。

  ①法语:爸爸。

  “随您的便,”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说道,在儿媳妇面前并足致礼,“她用不着丑化自己,本来就够丑的了。”

  他又坐到原来的位子上,不再去理会给惹得双眼流泪的女儿。

  “对公爵小姐来说,这个发式倒是很合适的。”瓦西里公爵说道。

  “啊,老兄,年轻的公爵叫什么名字?”尼古拉·安德烈伊奇把脸转向阿纳托利,说道,“请到这里来,我们谈谈,认识一下。”

  “是开始娱乐的时候了。”阿纳托利想了想,面露微笑,在老公爵身边坐下来。

  “听我说,我亲爱的,据说您是在国外接受教育的。我和您父亲不一样,教我们识字的是个教堂的执事。我亲爱的,请您说给我听,您今儿在骑兵近卫军供职吗?”老头子靠近阿纳托利,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问道。

  “不,我已经调到陆军来了。”阿纳托利答道,勉强忍住了,没有笑出声来。

  “啊!这是件好事。我亲爱的,怎么样?您愿意为沙皇和祖国效劳吗?目前是战争时期。这样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应当服役,应当服役。上前线,怎样?”

  “不,公爵。我们的兵团出动了。可我只是挂个名。爸爸,我在哪个编制内挂名呀?”阿纳托利放声大笑,把脸转向父亲,说道。

  “干得挺不错,挺不错。我在哪个编制内挂名呀!哈——

  哈——哈!”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笑了起来。

  阿纳托利的笑声更响亮。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忽然皱起了眉头。

  “也好,你去吧。”他对阿纳托利说。

  阿纳托利含着笑意又走到女士们跟前。

  “瓦西里公爵,要知道你是在国外培养他们的,是吗?”老公爵把脸转向瓦西里公爵时,说道。

  “当时我尽力而为,我告诉您,那里的教育比我们的教育办得好得多。”

  “是啊,现在什么都不一样了,什么都要按新方式来办理。

  英俊的小伙子,棒小伙子!喂,到我那里去吧。”

  他挽着瓦西里公爵的手,把他领进了书斋。

  瓦西里公爵和老公爵单独留下来之后,他马上向他表明自己的意向和希望。

  “你竟以为,”老公爵气忿地说,“我把她留在身边,不能和她断绝往来吗?有人会这样想象!”他怒气冲冲地说。“即令是明天分手我也不在乎!我告诉你的只是,我要熟悉女婿的情形。你知道我的规矩:一切都直言不讳!我明日在你面前来问问,只要她愿意,就让他多住些日子。让他多住些日子,我看个究竟。”公爵气呼呼地说。“让她嫁出去,我横竖一样。”他用他和儿子离别时常用的刺耳的嗓音喊道。

  “我率直地告诉您,”瓦西里公爵说道,那腔调就像一个狡猾的人确信他在交谈者的洞察之下用不着耍滑头似的。“您真是把人看透了。阿纳托利并不是天才,却是个诚实而善良的小伙子,挺好的儿子和亲人。”

  “嗯,嗯,好的,我们以后看得出来。”

  正如孤单的女人长期在缺少男伴的生活中常见的情形那样,阿纳托利一出现,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家中的三个女人都同样地感觉到,在这时以前她们的生活简直不是生活。她们的思考、感觉和洞察能力顿时增强了十倍,她们以前仿佛在黑暗中度过的生活忽然被那前所未有的充满现实意义的光辉照亮了。

  公爵小姐玛丽亚根本不在思忖,也不记得她自己的面孔和发式。那个未来也许是她的丈夫的人的俊美而且显得坦率的面孔吸引着她的全部注意力。她仿佛觉得他很慈善、英勇、坚定、豁达,而且富有男子气概。她对这一点是坚信不疑的。千个未来家庭生活的幻影在她想象中不断地出现。她驱散这些幻影,极力把它们隐藏起来。

  “不过我对他是不是太冷淡了?”公爵小姐玛丽亚想道,“我极力地克制自己,因为我在灵魂深处觉得自己和他太接近了,可是他真的不知道我对他有什么想法,他可能在想象中以为我很讨厌他。”

  公爵小姐玛丽亚尽力地盛情招待新来的客人,可是她不在行。

  “Lapauvrvefille!Elleestdiablementlaide,”①阿纳托利心中想着她。

  ①法语:可怜的女郎!长得像鬼一般丑陋。

  阿纳托利的来临也使得布里安小姐极度兴奋,不过她的想法有所不同了。当然,这个年轻而貌美的女郎没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没有亲戚朋友,甚至没有自己的祖国,她不想献出她的一生去侍候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替他朗读一本一本的书,并与公爵小姐玛丽亚结成知己。布里安小姐很早就在等待一个俄国公爵,这个俄国公爵立即看清她优越于那帮丑陋、衣着不美观、笨手笨脚的俄国公爵小姐,他必将钟情于她,并且将她带走。现在这个俄国公爵终于来到了。布里安小姐曾经听她姑母叙述一段故事,故事是由她亲自续完的,她喜欢在想象中重述这个故事。故事中提到一个受引诱的女郎,她那可怜的母亲(sapauvremère)在她眼前出现,责备她,因为她未经结婚就与一个男人发生性关系。布里安小姐在想象中给他——勾引者——叙述这段故事时,时常感动得双眼流泪。此刻这个他,真正的俄国公爵,出现了。他要将她带走,后来mapauvremère来了,他于是娶她为妻。当布里安小姐跟他谈论巴黎时,在她头脑中逐渐地形成她的未来的全部经历。不是有什么打算指引着布里安小姐(她甚至连一分钟也没有考虑她要怎么办),而是这一切早已在她心灵中酝酿成熟了,现在只须在眼前出现的阿纳托利周围加以集中起来,她希望他会喜欢她,而且尽可能地引起他的爱慕。

  矮小的公爵夫人就像兵团的一匹老马似的,一听见号声,就不自觉地习惯于准备飞奔,她连自己怀孕的事也置之脑后,很快就卖弄起风骚来了,好在她别无用心,亦无内在的斗争,只是怀有一种轻浮而稚气的愉快情绪而已。

  虽然阿纳托利在这帮女人中常使他自己处于那样一种地位,就像某人被女人追逐而觉得厌烦一样,但是他看见他对这三个女人已产生影响,于是感到虚荣心的满足。此外,他开始对这个俊俏而爱挑衅的布里安怀有一种狂热的兽性的感觉,这种感觉产生得异常神速,促使他采取最大胆的粗暴的行动。

  饮茶完毕,这群人走进休息室,他们都请公爵小姐弹弹击弦古钢琴,阿纳托利靠近布里安小姐,他在公爵小姐玛丽亚面前支撑着臂肘,一对眼睛含着笑意,欢快地注视着她。公爵小姐玛丽亚怀着痛楚、喜悦而又激动的心情,觉察到向她投射的目光。一支她所喜爱的奏鸣曲把她带进沁人肺腑的诗的领域,而那个被她觉察到的向她投射的目光,却给这个领域增添了更多的诗情。但是阿纳托利的视线虽说是集中在她身上,被注意的却不是她,而是布里安小姐那只小脚的动作,他正用他的一只脚在击弦古钢琴下面碰碰她的那只小脚。布里安小姐也瞅着公爵小姐,公爵小姐玛丽亚在她那对美丽的眸子里觉察到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惊喜而又充满希望的表情。

  “她多么爱我!”公爵小姐玛丽亚想道。“现在我多么幸福,我有这样一个朋友和这样一个丈夫会是多么幸福!难道他会成为丈夫吗?”她想道,却不敢朝他脸上望一眼,老是觉察到那种凝视她的目光。

  夜晚,晚饭后大家开始四散的时候,阿纳托利吻了吻公爵小姐的手。她自己并不知道,她怎么能够鼓足勇气,直勾勾地望望凑近她那对近视眼的美丽的面孔。他从公爵小姐身边走开后,又前去吻吻布里安小姐的手(这是不够体面的,但他却随便而又自信地这样做了),布里安小姐涨红了脸,惊恐地瞧瞧公爵小姐。

  “Quelledelicatesse,”①公爵小姐想了想。“难道阿梅莉(有人这样称呼布里安小姐)以为,我会吃她的醋,就不去赏识她对我的纯洁的温情和忠诚吗?”她走到布里安小姐面前,使劲地吻吻她。阿纳托利向前走去吻吻矮小的公爵夫人的手。

  “Non,non,non!Quandvotrepèrem’écriraque

  vousvousconduisezbien,jevousdonneraimamainàbaiser,Pasavant。”②

  ①法语:多么和蔼可亲。

  ②法语:不,不,不!当您父亲写信告诉我,说您表现得蛮好,我才让您吻吻我的手。先吻就不行。

  她向上伸出指头,微露笑容,从房里走出去了。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